六
自盘古开天辟地,浊气下沉,清气上升,这个世间就分为三个不同的界,即仙居、人间、鬼府。 白云之上是为仙居,天与地之中是为人间,数重地底之下则为地府。三界各自独立,遵循不同的道法规则,却又是互相制约,仙者掌管秩序、人类主张建设、鬼魂负责审批。 除此之外,任何一方不得无故干扰他界。 故而,作为寿命极短的人类,在千百年中经历了无数次更新迭代,得以接触其他两界者寥寥无几,对其之认知便也逐渐在代代传承中几近丢失。仅剩最后一点传说,却又在口口相传的添油加醋中越发偏离了真实的模样。 例如宴江在寺庙中求得的那枚护身符,就全然是人类胡编出来的精神寄托罢了,朱砂纸也好,香灰末也罢,这些人类创造出来的寻常物件对鬼怪起不了半分作用。 时崤在宴江面前端着一副气势颇强的模样,但其实他此回来到人间,却是负了伤之后的不得已之举。 他是鬼府的王,贸然越界,稍不留神就会引起人间大乱。 好在身上的重伤让他力量流失大半,存在感也大大弱化了,只需稍加藏匿气息,仙鬼两界一时半会儿便发现不了他的存在。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必须选定一个人类,来当他与外界联系的中间人,将影响降到最低。 宴江,就是时崤短时间内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性格软弱好拿捏,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居所虽然破了点,但胜在低调兼之远离人群,正是一处绝佳的容身之所。 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这宴家可算得上与他极有渊源。 天微微有发亮的趋势,村中其他人家养的鸡迎着浅蓝色的天,拉出一声又一声的嘶哑长鸣,时崤揉揉太阳穴,无心再逗弄这书生,摆摆手,示意书生不必再跪。 “胡三乡那农户乃是我属下化身,你不必再回。从今日起,恢复你先前的正常起居,不得叫人发现任何异常。”声音有些疲惫。 晏江这才用衣袖胡乱擦擦泪,软手软脚地站起来。 原地踟蹰了好一会儿,低着头犹豫开口:“我先前……每日都会到临乡集市摆摊卖字画。” “摆上多久?” “清早出发,黄昏才回。” 书生畏极了这鬼,虽是实话,却越说越小声,胆战心惊地怕对方下一秒就暴起发难。 毕竟他想象中的伺候,是像话本中大户人家的丫鬟一样,全天候恭候在一旁,随时给主子端茶送水。 却没想鬼王闻言只是点点头,“那你便去。” 宴江连忙称是。 一口气还未卸下,又听见对方适时补充:“只一点,莫要想着趁机逃跑,无论发生什么,天黑之前都必须回到此处。” 话音刚落,第一抹朝阳的光辉从山脊背后露出了头,把天空染上一层圣洁的光。 天亮了。 比起未知的黑暗,光明总能带给人类更多的安定感,宴江乱糟糟的脑袋里头终于找到了一丝依托,情绪从恐惧的泥沼中挣扎出一个小口。 他注意到时崤的脸色随着日头的升起而变得越来越白,身体似乎也有些难以维持,逐渐变得稀薄模糊。 那鬼王抬手,宴江怀中便骤然一空,这几天一直带在身上的小木匣子频空出现在对方掌上,不太多的铜钱和碎银掉了一地,叮当作响。 其中一枚铜钱旋着圈儿滚到脚边,撞上他赤裸的脚趾后就地躺下,宴江低头看了一眼,心疼钱财,却也不敢贸然去捡。 “本座要休息,你替本座寻个阴凉的地方。” 鬼王命令的话语迎着光线散开。 宴江抬头,余光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黑影钻进木匣子,啪的一声轻响,匣子已经扣上了盖,落在那张与这屋寒酸格格不入的豪华紫木椅上。 再看,视野内哪还有高大男人的身影? 他咽了咽口水,心脏狂跳,小心地靠近那木匣,还未有任何接触,已经能感觉到其中散发出来的森森寒气。 鬼王在里头休息。 这个认知让书生惊恐不已。 想想对方的吩咐,左右环视了好几圈,这破烂的屋内哪有什么符合条件的角落?却又不敢不从,最后只得挪开床板,硬着头皮将木匣子从椅子上捧起来,尽量平稳地放到床下的暗格里,与父母留下的遗产藏在一块。 木匣子静悄悄的,没做出任何异意。 宴江这才感觉自己从这场噩梦中活了下来。 手忙脚乱地收拾了满屋的狼藉,连休息一会都不敢,稍微将自己拾掇干净,就匆匆背起装着纸笔的书篓出门了去。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许多年,今日走起来,心境却大有不同,每踏出一步,都要当心那鬼王会不会认为他在逃跑,以至于到集市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活像被追杀了一路。 周围几个熟悉的商贩随口问了几句,宴江便打搪塞道自己这几日生了病,现在体还有点虚。倒是街口米糕大娘急冲冲的过来,连说自家闺女请些天来了家书,身边没个识字的帮她读,给她急了好几天。 闹市人声鼎沸,吆喝的,讲价的,平日里觉得太过嘈杂,此时却只觉得无比亲切,可怜的书生终于有了片刻的轻松,绷紧的脊背稍微松弛下来。 可惜时间过得太快,转眼夕阳下沉。 进村口的时候又遇见黄大婆,那老婆子正又哭又叫地在村道上跳舞,瞧见了书生,便突然生硬地停下来,直勾勾的盯着他看,而后露出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宴江垂下头,远远地绕开。 路边某户人家这些天给鸡圈搭了个棚,多余的竹条现下还未清理,胡乱搭在屋前,村中景象半点都没有变,宴江却直觉有什么氛围不太一样了。 仿佛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灾难来临前的风平浪静。 可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赴死般推开自家扇破破烂烂的木门时,还是被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抬头看看,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泥浆混着茅草砌出来的墙体,红的黄的泥浆补丁打得东一块西一块,整间草屋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中变得丑陋不堪,让人怀疑一场大风就能将它吹塌。 而屋内,却已经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空间。 石的地砖,漆的墙面,瓦的屋顶。家具尽数都变成了奢华贵气的物件,满屋子金光闪闪、珠光宝气,宴江匆匆扫了一眼,就能猜想这儿随便一件摆件就能抵他一辈子的吃穿。 第一反应便是做贼似的赶紧反身将门合上。 在门口放下书篓,匆匆穿过小厅,绕过卧房门口的花鸟四牒屏,果然见到自己房中也是彻头彻尾的大变样,一架宽大的桑木床替代了原本用几条长木板搭成的破台,外挂蛟纱围幔,内铺丝绸被枕,就连挂帘子的小勾都镶了珠宝,尽是唯有在书上才能见到之物。 鬼王慵懒地靠在床头,打量着手中的画卷,听见书生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大人,才慢悠悠地抬眼望向门口。 “你这屋子未免比猪圈还要破,难为本座要在此住上一段时日,也是委屈。” 宴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见时崤勾勾手指,便像只小狗似的乖乖被对方唤近床边。 唯一该庆幸的是这鬼王作为……阴邪之物,还维持着基本的人样,不至于太过吓人。 他低着头,苦中作乐般胡乱给自己找了个慰藉。 时崤颠颠手中的画卷,懒声问:“你可认得此物?” “这是……” 宴江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余光突然瞄见脚踏上散落的好几大团纸张,突然一个激灵,想起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之一,原本是严严实实地裹了许多层牛皮纸,与鬼王栖身的木匣子一起藏在床底暗格里…… 父亲临终前什么都未提,特意嘱咐了要好生保管这副画卷,来日功成名就,应挂在宴氏祠堂中与高祖并列供奉,继续传给子孙后代。 宴江猛地抬头。 “想起来了?”鬼王见状扯了扯面皮,做出一张诡异的笑脸。 没有得到回答也不恼,抽开外头的系绳,朝着人类缓缓展开已经发黄的画卷。 江宴第一次见画中之物,因为父亲从来不许。 是一副人像。 画中人一头黑发高高束起,双眉浓厚,一对鹰眼黑得发亮,嘴角含了半抹笑意,半侧着脸看向远处雪山,露出高硬的鼻梁与完美的下颚线,身着一袭戎装,长枪上的红缨迎着风轻轻飘扬。 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看得出画师笔下功力十足,仅用最简单的勾勒,便将人画得栩栩如生,即使经年后画纸已经点点泛黄,也带不走画中人半点色彩。 宴江目光死死盯着画卷,脚下却是一软,重重跪倒,膝盖嗑在桑木床的脚踏上,发出一声巨响。 那画中之人…… 竟与这鬼王生得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就是那双眼珠,还是正常的黑白,示意这幅画上的他还是个活人,而非如今眼前的死魂。 “你们宴家倒是令本座大开眼界。”时崤将画转回自己眼前,饶有兴趣地来回端详,好似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本座还记得当年这幅画可是宴淮之亲手所作,后来他也是用这双手,将我害死在离家千万里地的北国边界。” 宴淮之是宴江往上数不知道多少辈的老祖宗,排在宴氏族谱第一页第一位,据说从前是朝堂上的大官。 “留下这副画卷,是想提醒宴家子子孙孙,自家祖先是个忘恩负义的杀人凶手吗?” 宴江倒吸一口凉气,说不出的恐慌与震惊,不可思议地抬头对上时崤的目光。 他才发觉自己被鬼缠上竟不是单纯的倒霉,这其中,似乎还包含这许多他不知晓的陈年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