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天以后
六环街区,“落日”。 贺麒与雁轻在“落日”的访客休憩间见了一面,通知她因为发生一些可控的意外,千榕的返回时间要无限期延后。 雁轻听完,问:“他还活着吗?” 贺麒微愠:“当然。你怀疑我?” 雁轻微笑:“希望您谅解,只是因为此前有过类似案例。” “别把我和那些神经质相提并论。而且千榕很有用,我会保证他的安全。” “我相信您。我们的自制饮品味道很不错,您真的不尝尝吗?” “谢谢,但是不了。”贺麒拒绝得干脆。 “好的。”雁轻喝了一口色彩丰富的饮料,“您过来还有什么别的事吗?需不需要为您推荐新的对象?” “不。” 贺麒又一次拒绝雁轻的提议后,既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要继续解释的趋势。 雁轻也没有做些或什么以解决沉默。一时间,只有清洁机器人还在勤勤恳恳地运转,它已经有些年头不曾更新程序,发出嗡嗡的声音。 在机器人结束定时打扫后,贺麒问:“终止千榕和‘落日’的契约需要什么流程?” 雁轻并不惊讶,平静得近似老练:“事实上,并不复杂。我要提醒您的是,如果您一直不让千榕离开,我们也没有有效的强制性手段,只是您需要一直付费而已,买断他的价钱并不比租用更便宜。” “看起来,你并不希望多赚这笔钱?” “这里没有什么阴谋诡计,贺先生,我只是个娱所管理人。”雁轻耸耸肩,“我只是担心您反悔。实话实说,我还挺喜欢他的,如果您执意买断契约,我乐见其成。” “如果我反悔会怎么样?他不能再回来?” “很难。您知道,他已经被遣返过一次了。” 贺麒鹰隼一般的目光注视着雁轻:“上一次‘遣返’的具体情形是怎样的,和我讲一讲。” 雁轻摇摇头:“我并不清楚来龙去脉。千榕在一次宴会上被选中,然后消失了,和其中一个客人一起……两年之后,他在六环外用公共通讯联系我,我带他回来。第二天,他的数据中多出一条‘违规出境服务,现已遣返’的记录。” “就这些?” “我只知道这些。” 贺麒点点头,起身欲走:“好,谢谢你提供的信息。” 雁轻也起身,送他到出口:“您还需要办理千榕的买断手续吗?我可以现在去准备。” “再等等。” 贺麒坐上高速飞行器,内置AI询问他要前往的地点,贺麒张了张口,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要定位到何处。 他在干什么? 他已经做了所有应该做的和能够做的事。千榕正常地接受治疗,确定性命无虞。他为什么要特意来找千榕的老板,还没头没脑地问那些问题? 贺麒久违地有些恼怒。他很久没有过哪怕是极轻微的失控感。上一次产生类似的情绪,还是在他的父母被宣布驱逐出家族的时候。但那时的无能为力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选择的道路:绝对系统理性的思维方式、交流方式与生活方式,让他在“十二宫”众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十二宫”成立以来最年轻的主理人。 祖父赞赏他,拥有超凡的自我治理能力。他们都相信他能够一举洗脱父母给他和家族带来的耻辱,让“十二宫”得到欣欣向荣的发展。 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为了证明苗潜的话全都是废弃物处理厂都不屑处理的可降解物,在把千榕送到“十二宫”最高级别的治疗所后,整整三天没有去看过他,而只通过远程通讯器与实时监测仪得知千榕的现状。 但他内心的焦躁并未因此减轻一个量化单位。 贺麒想到唯一可能令他平静的方法:彻底占有让他烦躁的东西。 但在这之前,他抓心挠肝地想要把千榕拼凑完整,像一个社会人文学家、或更高种别的贵族,对祖先的记忆有着巨大的挖掘欲,仿佛拥有历史便拥有一切。贺麒如今觉得他们的做法不无道理。 但他可不想去屈尊找方潼询问。 贺麒最终决定去看看千榕,虽然诊断显示他距离苏醒还有一段时间。 二环街区,特供生化治疗室。 贺麒没想到他内心矛盾是否约见的人,正坐在千榕的病房外接待室沙发上。 贺麒不快地问:“你来做什么?” 方潼微微一笑,向他问好:“来探望我的——前男友,只是似乎时间不太巧。我在这里等一段时间,贺先生不介意吧?” “前男友?那是什么玩意儿?” “前太阳纪的人会这么称呼与他们一对一发生恋爱关系的对象。” 接待室中只设有一座长条沙发,贺麒十分不乐意和方潼共享,但更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弱势。他坐到离方潼不远不近的另一侧。 “我没理解错的话,既然是‘前’,说明你们的关系已经结束。另外,你是怎么进来的?这是‘十二宫’的私人治疗所。” 方潼依然保持着令贺麒想揍他一拳的微笑:“看来贺先生不太了解治疗所的资助结构。方家是参与治疗所筹建的股东之一。” 贺麒换了另一种劝人离开的说法:“方先生要等‘一段时间’可能不够。治疗师说他还有至少三天才能醒过来。” 方潼说:“我没有想与他见面,只是这样坐一会儿。” 贺麒有些困惑:“我不会告诉他你来看过他的。” “这也是我所希望的。” 方潼正如贺麒所设想的一般奇怪,贺麒不再试图理解,而趁机询问他想知道的事情,以尽可能随意的态度:“所以,千榕之前跟了你两年,你们‘恋爱’?” “没错。”方潼露出怀念的表情,“完美的恋爱。” 贺麒嗤笑:“只有两年就分开也叫完美?你是在为映视片取材?” 他并非对此一无所知,他父母轰轰烈烈的爱情差点毁了他们全家。那意味着疯狂,失序,自我放逐。 “随你怎么想。我拥有过他的全部。” “随你怎么说,也都是过去的事。千榕目前的所有权在我手里。” 方潼重新绑了一次马尾,气定神闲说:“你以为我会和你抢吗?他爱我,虽然那时我被一些盲目的念头蒙蔽,没能第一时间感受到。我只要他的爱,其他的都不重要……你知道我们那时最喜欢做什么吗?”方潼自问自答,“我会在他背上画我作品的分镜。他很乖,从来一动不动。但他的身体又很敏感,会从头到脚都红扑扑的。最后一天,我用不可擦除的透明颜料给我的礼物打上了印记。” “你画了什么?” “你画了什么?” 千榕在方潼完成后问,但方潼一反常态地不告诉他。直至回到“落日”他居住的房间,千榕照镜子时发现后背空空荡荡,和他离开时一般无二。 也再没有机会追问了。 应该没有人能相信,和在方潼一起的两年里,方潼没有和他发生过严格与不严格意义上的性交。哪怕千榕不止一次地询问过、质疑过、请求过。方潼一直坚持他的“纯粹”。他们止于亲吻,止于方潼在他身上一笔一画地描摹创作。但这却给千榕带来甚于服务客人时的、难以启齿的羞赧。 方潼说要给千榕“讲”他所有已发表、未发表、无法发表的故事。关于爱情,关于欲望,关于整个世界。 千榕不知道他最终讲完了没有。 他们不为人知的爱情始于方潼临时起意的冲动,终结于方潼这棵变异植物背后庞大的根系。 用方潼的话来说,他的清醒有着原罪。 经两人测试,两年时间是供养体系所能容忍的上限。方潼不惊讶千榕会率先提出离开,他只是遗憾于没能让千榕理解他认为的最宝贵的东西。而等到方潼发现他曾拥有而又忽视过什么时,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千榕看见方潼向他招手。他想抬起胳膊,但四肢像冻住般僵硬而无法挪动。千榕恍惚中记起来,他与贺麒去见了一个人,然后他到了哪里? 千榕找回呼吸,然后感觉到——痛。千榕把疼痛分为两种:一、由内而外的,从身体最深处缺乏客观理由地爆发,像是思维试图破坏和背叛身体,可能由精神错乱或恐慌症引起。二、由外而内的,任何外力施加于躯体的形式,或由躯体自身的警报与排异系统带来。某种程度上比第一种更容易忍受,因为可以通过精神暗示来减轻神经的轰鸣。 但目前的疼痛达到了难以缓解的地步。那个诡异的贵族对他做了什么?他需要缓释剂或者更强效的失感剂。贺麒呢?他应该负责,这是工作期间。 “感觉还好吗?”仪器比病人更早察觉到千榕生物意识的恢复,让贺麒没有暴露一瞬间的慌张。但他依然问出了他说完觉得十分愚蠢的问题。因为千榕的每一项指标都再清晰不过地在光屏上显示着。 千榕闭上眼睛,仿佛确实在认真体验和感受什么,为了回答他的问题。 漫长的十几秒,也可能是几十秒之后,千榕问:“我置换了新的胃和肝,还有小肠?” 贺麒一愣:“你怎么知道?” 千榕解释:“每两周以及接待客人前后,都会进行详细的体检,里里外外的那种。一开始会造成类似于躯体解离症的陌生感,但接受的检查次数越多,就慢慢熟悉起来,直到对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了如指掌。我敢说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自己的身体。” 贺麒不置可否,沉默一会说:“抱歉。” “没关系,本来也快到换的时间了。” “怎么会没关系?”贺麒猛然提高了声音。 千榕不解:“你在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只是五个资深生化研究员讨论了一周如何最小程度减小你的械化程度,你却觉得没关系?” 千榕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笑。 “你笑什么?”贺麒依旧没好气。 千榕看着他,眉眼舒适地弯起来:“好像第一次看见你清醒的时候手里没有电子屏。” “……无菌房不允许携带外接设备。” “原来是这样,我怎么没想到?睡得有些迷糊了。”千榕打了个哈欠。 “你没有别的想问?” 千榕摇摇头:“我从来不对我不能影响的事情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不能影响?比如那个差点害死你的人如何处理?” 千榕莫名其妙:“贺先生应该处理得很完美吧。” 又是完美。贺麒从未如此讨厌过“完美”这个词,哪怕他一直自诩完美主义。 “那你不好奇什么时候能出去?” “这应该不由我的意愿决定……但是贺先生,我需要一些止痛药物。” “忍着。刚械化时可能有排异反应,为了不影响检测数据是不能用药的。但是,”贺麒似乎心情好了些,“你可以请求我给你弄一些用于转移注意的玩意。” 千榕犹豫片刻,还是顺从本心说:“我可以请求您出去一会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