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次见面没有做爱
空中公寓,阁楼。 千榕醒来时浑身酸痛,每块关节和肌肉都在进行一场内部抗议,除了膝盖以下状似失踪的双腿;眼皮紧紧粘在一起难以睁开。喉咙像被勒住致使呼吸不畅,他忍不住咳嗽几声,窒息感却更明显。千榕费力抬起手摸上颈部,发现恒温的流体金属项圈。 他像一条离岸搁浅的鱼,呼吸,一次、两次。千榕摸索着坐起身,眨了眨眼,黏着的睫毛分开。 一间风格极简的屋子,或许说病房更为贴切。千榕在六环中心医院的单人病房住过三天,其间只和机械配药员接触过。他记得窗户外的幻象景观都附带文字说明,每天变换阳光沙滩、雨林红柳等远古时期的场景,让他大开眼界。这么一看,这间屋子甚至不如那间病房,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个通风口。电子控制屏设在床头较远一侧,千榕艰难地拖着腿挪过去。他发现,某些身体部位平常用得也不多,但却不可或缺。就像每一种自然物消失时,人类才发觉其在维持生存循环系统中的不可替代作用。 电子屏上的文字是世界语。千榕松了一口气。他先点选了外接视屏,床前空白墙壁闪了闪,开始播放情感向映视剧。千榕换台、又换台,没有新闻频道,关闭。 浏览其他的选项,“资料库”?千榕试着点了一下,没有上锁,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床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一个立柜像巨型蟑螂一样从床底延伸出来,竖在眼前。 这个时代与人类共存的动物只剩下寥寥数种尚未灭绝,余下的幸运物种也大部分存在于实验室或培育园,日常可见的凤毛麟角,其中包括蟑螂。这种前纪元便被大部分人类所痛恨的动物,拥有和人类一样生生不息的力量。 立柜的抽屉中堆放了大量照片,照片除了贺麒本人,有与贺麒相似面孔的女人、男人和老人、同龄人,个个动作优雅、表情友善,传达出贵族特有的虚伪;也许正是这种虚伪显示了其种别的高贵。千榕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癖好,但既然主人并未加密,说明无论是其本身的价值,还是他观看的价值,对贺麒来说都不值一哂。 千榕百无聊赖,一张张翻看贺麒个人历史的雪泥鸿爪。在绝大多数人的记忆和信息主动或被动地虚拟化后,实物的留存同样是高种别的标志,对比他那条既可能被一切有心人翻看、又无足轻重随时佚散的代码而言。根据照片右下角的编号,贺麒的父母在他成年时不再出现于记录中。 千榕有些遗憾。贺麒的父母在这群比仿制人更僵硬的贵族中间,是唯一泄露出些生动感的人。尤其是他们同时出现在一张页面时,所释放的情绪让隔着不可知的时间与空间的唯一观众也有所动容。 虽然千榕知道这种动容大部分源自于移情,由于形式相异但内容同质的经历,名为爱情的经历。 爱情,对于共育园中长大的下等公民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奢侈物,对贺麒这样的家族成员是需要摒弃的廉价商品。“他们通过宣称家族牺牲个人情感以承担义务,进一步剥夺低种别的自由。结果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情感型神经官能症患者。有‘爱’的能力的,要么被同化,要么被放逐。”方潼愤世嫉俗的断言声犹在耳。 千榕其实很多时候不太理解方潼的语言,他记得清楚这冗长的句子,因为方潼说完后直勾勾地盯着他,猝不及防地吻住他。那是第一个,千榕没有感受到任何狎亵意味的吻。方潼认真地勾他的舌尖、舔弄他的犬齿与臼齿,像对待一份手工创造的作品。此后他所有的浪漫体验,关于爱情的认识和想象都由方潼给予。也可以说,他所有未被编入数据库的记忆,他认为值得回想的记忆,都与方潼有关。 千榕回到落日后完全失去了与方潼主动联系的可能。——怎么?难道还妄想方他主动来找你?千榕立刻唾弃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 他有点想他。虽然他也不明白,他是想念方潼,还是想念方潼的爱。方潼在吻过他以后说,要教会他什么是爱情,这个世界上如今最珍贵的东西。 我学会了吗?这是千榕在最后一次见到方潼时想问的。但在他问出口之前,方潼便说:“你其实不爱我,你只是习惯顺从。” 千榕直觉他这一次并不是对的,但他不知如何反驳。他面对方潼时从未想过否定对方。他关于最后一面的记忆并不完整,像是错误组装的拼图。千榕只记得方潼一边亲他脸颊一边说:“是我错了,你别哭。” 他错在哪里?我哭了吗? 千榕记不清,随着时间推移,问题的答案愈发难以找寻。 他只是格外想念方潼的吻。那是他初次得知,原来和别人体液与肌肤的接触不借助愉悦剂来完成,也可以令人快乐。 千榕在阁楼独自住到第三天,贺麒才出现。 那时千榕正在翻看同样来自于“资料库”中的一册书,上面有贺麒的笔迹。 “你倒是不客气。”贺麒瞥了一眼千榕手中的东西。 “我怎么敢做贺先生的客人。”千榕把书放回柜子,按下按钮收起。 “难道你们不应该夹着尾巴做人?”贺麒手指在空中点了点,坐到出现在身后的沙发椅上。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我。既是将死之人,何必拘束太多?”千榕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 贺麒对他隐含的讥讽不置可否,他不在乎千榕作为生物冲动缓释剂以外的功能,更不在乎他的情绪与想法,但贺麒还是申明他人道主义的原则:“我答应过雁轻,也没有虐待其他种别的爱好,你可以尽管提要求,如果不过分的话我都会满足。” “或许我可以稍微提醒您,您已经违反第三十五条,任一种别不得以任何方式对其他种别作出囚禁或买卖等伤害其人身权利的行为。” “补充条款第二例,属地家族或协会可征用所辖区任意场所进行私人服务。”贺麒笑了笑,“真可惜,就算你去联合法庭申诉也不会被支持的。” “所以,”千榕面无表情地耸耸肩,“不用和我谈什么权利平等。我不会反抗您的,贺先生。服务您和服务其他客人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那就好,”贺麒语气冷淡,“希望你一直这么识相。” 贺麒说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泰然坐在千榕床边,拿出外接设备敲敲打打。 还真像来探病的家属。千榕心想,索性躺下。 过了约一刻钟,贺麒才想起身边还有个活物似的,头也不抬地问:“你有什么问题想问的?我还可以停留一小时。”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到‘落日’?” 贺麒笑了一声:“原来你更喜欢‘服务’多个对象?”他心里想,果然这些α园区的工蚁的低等下贱是刻在基因里的。 “谈不上,只是比在您这儿自由些。” 贺麒心中嘲弄更甚,但他无意浪费时间进行“自由”概念的教学。他转而问:“你不想问问你的腿,或者工作内容?” “我不好奇自己无权选择的事情。您要我做什么,我不会拒绝。”千榕第二次强调。但贺麒莫名感受到他的顺从如绵里藏针,让他有难以名状的不适。 “你只需要做和‘落日’一样的工作。”贺麒说,“项圈不能摘下,你也不能将这里发生的事说出去。不然雁轻就只能把你送到‘回收站’了。”其实只会精准控制佩戴者的声带,但贺麒习惯夸大威胁,“同样为了安全起见,在事情解决之前你只能通过轮椅行动,我很抱歉。” 贺麒四下看了一圈,又补充说:“一日三餐都有配给,有需要可以随时呼叫管家。会比你之前的生活舒服得多。” 千榕“嗯”了一声,舔了舔下唇内侧的新发的溃疡。他平时只会吃营养剂,为了保持身体内外在任何时候都是干净的。 太阳纪的祖先们大概想不到,人类度过两次末日危机、医学发展至任一器官可再生的时候,依然没有一劳永逸地解决口腔溃疡。作为饱受原发性口腔溃疡之害的患者,千榕永远只能在咨询局域网全科医生后得到“多摄入营养物质,增强抵抗力”的建议。他只能在持续不断的发病后,等待疮口自行愈合,再复发,如同四季变换那么顽固。然而太阳纪结束后只剩下人造季节,所以溃疡其实是比时间更永恒的? “……数据显示你有两年的空白期,喂,在听吗?” “噢,噢。”千榕如梦初醒,“您需要我做什么?” “你在落日工作期有两年中断,主网上没有记载。”贺麒盯着屏幕,不知是在对话还是自言自语,“最后一次记录是在……卢米埃晚宴。” 卢米埃晚宴是他第一次见到方潼的地方。先锋光影作品的颁奖礼,方潼是众望所归的最佳工艺奖获得者。千榕是被选中的、晚宴中用于庆祝的礼物之一,和特调马蒂尼、虹影灯一起呈现给映视艺术家们。 “您应该看过我的健康数据,之前的两年空白期不会影响我的服务水准,也不会对您有潜在威胁。” 千榕知道自己的回答不会令贺麒完全满意。他们总希望他从头到脚都是透明的,以防有万分之一超出掌控的可能性。其实,那段有复古色彩的罗曼史说出来似乎也无伤大雅,毕竟类似的映视故事在光屏也播放过不止一次。但千榕仍然犹豫,好像说出来后,不可更改的记忆便有了污渍。 如果贺麒继续追问下去,千榕也作了和盘托出的打算。但贺麒只是点点头,继续道:“你还接受过‘非常规区域’身体改造,在哪里?” 千榕手撑着身体坐起来,沉默一会,问:“您方便走近一些吗?” 贺麒干脆坐到床边。 千榕慢吞吞地牵了贺麒的手,绕到身后尾骨处,那里的凹陷不同于常规的触感。抓着贺麒的食指按在其上,千榕说:“麻烦您用力。” 一条白色的、蓬松的尾巴在贺麒手中乍然探出。 催情素同时释放,千榕心跳加快、声音微颤,双颊迅速染上颜色:“也没什么特别的。” 贺麒极少出入欢场,对当今琳琅满目的玩法毫不了解,新奇地摆弄。偏硬的长毛和柔软的绒毛间藏着一条细骨,十分逼真。 “真是无用又精致。”贺麒感叹。不是亲眼所见,还不知道那些蠢货浪费了多少资源在这些事情上。 千榕咬着唇瓣,浑身发软,几乎维持不住坐姿。他脊椎的神经元被延长和连接在尾巴上,贺麒每一下的碰触都是撩拨他生理欲望的末端。 这也是他为什么既缺乏经验,容貌又不够顶级货色,却价格不菲的原因所在。 “怎么收回去?”贺麒见发掘不出其他特殊功能,放下这团无趣的造物。 “不用动,十分钟……就好。” 贺麒看到千榕摇摇欲坠的模样,没有再情不自禁地鄙夷,而觉得他们多少有些可怜,自以为善解人意地说道:“好的,那我先走了。过几天需要了再来找你。” 千榕紧紧夹着腿,听到贺麒离开的声响,仍然咬紧牙关吞下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