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9〕也就是仗着天生有个好底子。
一个字未有改动,于兆禹怎么说,褚飏就在消息里原原本本和冷琛学了一遍舌。 也不知为什么,昨晚他那样不留情面地拒绝冷琛,对于冷琛钻空子硬要和他亲昵,甚至彻底甩出了分手两个字,他却一点不反感收到冷琛的消息。只要冷琛不拿“和好”逼他、缠他,他甘当一个尽职尽责的传话使者。 其实那些所谓的“逼”和“缠”,褚飏也不是真的反感。真反感就不会默许给冷琛缓刑了,更不会从一开始就企图蒙上眼睛绕开这一篇;如今发现绕不开了,装聋作哑既不顶用,他从心底也感到了一种不甘。做不到毫无芥蒂,可说拱手相让,十一年的朝夕相处啊,谁能一点不拖泥带水,根和根都系到一块儿了…… 一个从来不懂得如何拿捏别人的人,天大的把柄攥在手里,捏不住还是捏不住—— 根本不习惯捏,也难怪冷琛几次三番没把他的拒绝当回事。 总算这次识趣了,不再那么猴急地恨不得当下就和褚飏重修旧好,敛起那份不切实际的心思,冷琛十分自觉地没有将话题向内拉扯,虽然褚飏听出他分明也极不情愿提到于兆禹的父母和家。 这个词组背后的起落怎么都像是给他敲了一杠,是褚飏故意点他还是讽刺他——真叫个血脉相传,你就步前尘吧,凭什么你轻易负了人,人就不能反过来负你? 其实消息发出去,褚飏自己也有这个意识,但褚飏没这个意思。这成了指桑骂槐了,褚飏真要做得出来,何至于如此狼狈,说了分手,哪像分手。 但褚飏也不想解释,越解释越麻,活像是成心了。 他在消息里对冷琛诉道:【翻翻相册,挑几张你一个人的。你弟说想看。】 马上他又补了一句:【可以吗?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对话框上方一直显示冷琛“正在输入”,但迟迟不见一个字传来。 褚飏说:【本来他问我有没有你小时候的照片,有是有,可我怎么拿给他,我这个身份……我就挑几张凑个相册,放在平板里给他看,不发给他,不让他有机会存图。】 冷琛的字终于打完了,估计删了又改,回道:【翻仔细点,别把不该看的给他看见。】 褚飏:【我不傻,要你提醒。】 冷琛:【别超过十张。】 褚飏:【毛病真多。】 就这么一来一回打了岔,褚飏真就漏掉了一张。 在缩略显示里他没辨出那是一张长图,不单单有上半截。 等他洗澡出来,于兆禹该存的也存完了。褚飏故意没有守在旁边,想及那天晚饭桌上,那么个偷拍的小动作就惹来冷琛当即一个黑脸,看把孩子挤兑得,给个机会吧。 “怎么样,都是四五年前的照片了,是不是比现在年轻?”褚飏擦着头发朝于兆禹莞尔。 “唔……”于兆禹正叼着吸管喝饮料,口音有些含糊,“挺好的,身材挺好。” “眼神不错呀。呵,那阵子你哥是热衷健身,办了好几张卡呢,一三五、二四六,可会给自己安排了。” “现在不练了?” “现在工作忙,懒了。也就是仗着天生有个好底子。谁不羡慕,多拉仇恨啊。” 褚飏昨夜几乎一夜未眠,今晚撑不住了,困意上来,眼皮频频打架。于兆禹似乎逛荡了一天也逛荡累了,难得没有拉着褚飏东聊西侃,早早上了床,也梦会桃花去了。 记得最后他和褚飏说的话是:“明天……” 褚飏只听见开头两个字,迷迷糊糊地回应道:“想去哪玩,我带你去……” 一夜无梦。 第二天天亮,褚飏发现客卧空了。于兆禹和他的所有行李,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一齐不见了。 什么情况?褚飏第一时间翻看手机,没有于兆禹的消息。几个房间也未见于兆禹留下任何一张字条。 褚飏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转悠了四五圈,先是百思不解,倏尔人就一僵。 等到把平板里那个新建的相册再翻出来,逐张点开,褚飏简直不知该怎么埋怨自己了。怪不得于兆禹冷不丁提到身材,怪不得才聊几句这孩子就渐渐不张嘴了……明显反常,他居然毫无所察。 怎么偏偏让这么一张漏网了呢! 一张他和冷琛在床上的照片。严格说来,不算露骨,至少没到必须打码的地步,但依然是个人就能咂摸出其中滋味。 褚飏呆站在客厅中央,半晌做不出一个动作。 那是哪年的盛夏啊,他们去海边度假,碧海蓝天,潮涨潮落,看得见的浪在日月下奔涌,看不见的浪在爱欲中流荡;说不清怎么就那么亢奋,两个人白天疯了一天,晚上回到酒店,比白天更加来劲…… 照片其实是一人拍了一张,就在床上,比着看谁先捕捉到对方最性感的一瞬。可怎么化成一张了?褚飏全无印象。肯定是冷琛后来拼的。除了他也没别人了。拼得真好,真到位,长了眼就知道他们是多么亲密的一对。 -【你弟走了。】褚飏回过神,给冷琛发去消息。 冷琛哪料到事态进展,第一反应当然是:【终于清净了,算他懂事。】 褚飏:【他是不告而别。都怪我。】 褚飏没吃早饭,午饭也缺乏胃口,在日头最盛的正午,他挨个房间做起了扫除,尤其客卧,连床上用品也一应俱换。 其实哪还有留下的必要呢,搬回来住的两晚本是无奈之举,现在“无奈”不在了,他自当另有选择,他却忙里忙外地重新当起了家;好像一旦手脚不识闲,心就闲下来了一样,心总是不大领静,隐隐约约悬着什么。 咔啦嗒——门锁忽然响了,冷琛推门而入。褚飏探头去看的瞬间,心是一提还是一落他自己都辨不清。 但他一点不感到意外。他心里某个角落大概一直在候着冷琛,否则他早就应该哪来的回哪去,他又不是无处可去。留在这里,不还是觉得这里是个家嘛。哪也比不上家,无论这个家是否已成了过去。这是两个同性恋的家,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能容得下他,自己的地盘还怕被排斥?笑话!要走的永远不会是他。除非他自己不愿待了,谁也没有资格嫌他、腻烦他,谁敢! 冷琛是真的没敢——没敢奢望他仍在,开门见他,先是一惊,马上就不住地抱歉起来:“看我,净顾着着急了,忘了敲门,我以为你……” “不嫌折腾,这点事也值当跑个来回。” 褚飏手里的抹布刚带过一遍窗台上的浮灰,正待去洗,没空和冷琛大眼瞪小眼。 水龙头哗哗冲着水,他其实想说:早料到你会来,你凭什么不来,白白替你分了几天忧,落得个这……我是好心办坏事,又不是故意的。早知如此,起先我就不该掺和,任你们哥俩自己较劲去吧,也就没有这一出了…… “真没事吧,我怕你……” 冷琛在门口换了鞋,跟进洗手间,原想安慰安慰褚飏,却连褚飏一个牢骚的眼神都没捞到。褚飏不声不响,闷头搓洗着抹布,眼不抬眉不提,越是这样,越让冷琛认定他受了气。 “别收拾了,我来弄,你去歇会儿。” “干什么呀,这么盯着我,跟你说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不用和冷琛对上眼,褚飏也知道那道目光是如何透过镜子固着到自己脸上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不怕我没在,扑个空?” 冷琛没有答,没说我就是怕你心情不好,提前得了信儿,更对我避而不见。 “你先把那白眼狼的电话给我,要不微信也行,我没加过他。” “干什么,你要找他打架啊?”褚飏终于看了冷琛一眼,忙把水龙头一紧,一边擦手一边拿胳膊肘拦他,“我是有点没想到,但算了吧,没什么大不了,你别……根本不叫个事。” “不打他,你想哪去了,我那么抬举他,闲得!”冷琛的语气分明已经在动手了,怒冲冲道,“倒霉玩意儿没跟你嘴欠吧,废话了没有?” “他什么也没说。我都不知道他几点走的,昨晚太困了,一点没听见动静。” 褚飏一再说没必要,没必要,到此为止吧,不肯把微信号告诉冷琛。哪成想冷琛趁他不备,直接抢了他的手机,死活不还了。 “我就说一句,我总得把这事说清楚吧。” 冷琛把手机当了篮球了,褚飏争不过他,瞪他一眼:“骂吧,随便你,反正是你们家人。”褚飏扭脸去了阳台,拎起水壶给花草浇水。 身后冷琛的声音传来,是给于兆禹发语音,很不客气,说:“我警告你,你怎么对我无所谓,你在我这儿就是个屁,但你对我朋友、对我身边的人不敬……”冷琛说的岂止一句,但从头到尾没点明他和褚飏的关系,无碍什么性取向,单就人情世故这一点上,于兆禹的行为已然活该挨训,“就你,还惦记叫我一声哥呢,就这么对哥?飏哥你也没少叫啊,人家对你好吃好喝好招待,你倒好,一声不吭溜没影了,谁教你这么没礼貌的?就没觉得自己忘了什么——跟人家说谢谢了么?” 不回头看,真以为于兆禹就在他面前了。褚飏默默无语。 “哪天一定把这白眼狼揪来,亲自给你赔礼。把你当什么了,烦了你好几天,就这么拜拜了,欠扇。”冷琛把手机放回桌上,站到一旁陪着褚飏忙活。 “你觉得我在乎吗?”褚飏蹲在一盆粉蕊的重瓣天竺葵前,“他有什么看法是他的事,误会就误会吧。” 什么叫误会?褚飏这不冷不热的一句,真叫冷琛没法接话。怎么,就非要时时刻刻提醒他,他们已经分手了?非要说,照片充其量定格过去,过去不等于现在更不等于将来,哪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呢。 “你说你没事折腾照片干嘛,折腾就折腾吧,还随便往相册里塞,我都没发现,这下好了,让人看见了。” 褚飏蹲在那儿,余光里尽是冷琛晃来晃去的影子,突然就气不打一处来,再听听冷琛不着调的狡辩,说什么自己也记不清照片是怎么拼的了,让褚飏发给他回忆回忆。 “回忆个屁!” “生气了?” “你别烦我了。” “我就想陪陪你。” “谁跟你说我要人陪了?” “真不要人陪?” 褚飏对着花盆苦着脸,忽然一愣,怎么回事,怎么成了打情骂俏了? “行了,别再提了。”褚飏心里一阵烦乱。 冷琛看出他烦,改口正色道:“不提,不提,以后都不提,这事一点不值得往心里去,压根不配。” 一下子褚飏更烦了。这气氛下,冷琛没有读懂他的烦,更加重了他的烦。 他拍拍两手站起来,朝墙上的挂钟瞟了一眼,一面朝洗手间走,佯作轻快地呼口气,说:“我的任务完成了,该下班了。” “急什么,才几点,一天里最晒就是这时候。”冷琛急转方向,把拖鞋趿拉出一股冲锋的架势。 其实褚飏并非急不可待,但话又似乎必须这样说。才搬出去多久,他发现他已添了不少心眼,原来他也不是不享受被人小心翼翼围着转的滋味啊,果然,占据主动就是舒服,倘若反过来,是他患得患失巴着冷琛……有点意外,他脑海里恍然浮现出“安全感”这个词。 谁有选择,谁才安全。他怎么到现在才领悟。 冷琛确实太了解他,曾一度以为他的反应皆可预料,凡可预料,必无威胁,不就是闹闹别扭,顶多一阵,总会翻篇儿,忧什么,有什么好忧;万没料到,有一天他成了无可把握。他的一举一动在冷琛心里屡掀波澜,冷琛预判不了,难免胡乱解读,越解越乱,越乱越解,大概人都是这样掉进执着的陷阱,放不下,松手比死缠难多了。 褚飏到卧室收拾衣物,一会儿又绕回客厅,反复几趟,冷琛始终不错步地跟着。 “一定要拒我于千里之外?”这时不止语气了,他连神情都带着乞求,“我知道你没兴趣见那个白眼狼,至少容许我感谢一下吧,麻烦你这么多天……”他多想再次摸清褚飏心底的脉络。 “请客就免了……”褚飏话说一半,桌上手机震了起来。 于兆禹终于不玩失踪了,磕磕绊绊发来好长一串消息,总结大意就是,他对自己的不地道行为感到非常抱歉,他是真的被惊到了,完全没想过的事情,当时脑子一定是搭错筋了,觉得冷琛不在家,他单独和褚飏相处不合适……可是跑走之后他又十分懊悔,想回来,不知怎么解释,尤其收到冷琛的语音,句句都让他意识到他究竟是办了一件多么伤人心的事。 他诚恳地向褚飏道了歉,也道了谢,说:【飏哥,你要是生气就骂我两句。】 褚飏:【没事。你把你哥的号加上吧,以后有事还是找他,合情合理。】 于兆禹:【你别删了我啊,飏哥!我真的不是有什么偏见,我就是……】 就是什么他到底也没说明白,褚飏也无心追问。褚飏差点就对他坦白,我和你哥已经分手了,不是你以为的关系,没什么合适不合适。可若真没什么不合适,何必来帮忙圆这一场戏呢,想想更莫名其妙。 异性恋的世界里总有一种说法,叫离婚不离家。他和冷琛在一起十一年,说分手,和离婚也没有分别。别看他们都离了家,却人手一把钥匙,随时回来。是因为他们没有分这个家,没有把这个归你那个归我,所以其实从未离婚? 总有个地方可以回,总有条退路可以退……怎么好像那两个字仅是在嘴上过了过瘾? 在他们之间,分手不是一锤定音的结果,倒像个过程。可过程随时可变啊。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不动了,一个不再急着走,一个不再急着留。 安然又默然地待了一会儿,太阳西斜,渐渐扫到阳台边褚飏的眼睛。光没有晨时那么刺目,褚飏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宛如一个小巧灵动的百叶窗。把“窗”向前推,胳膊伸直,他努力却徒劳地想要攥住那光,哪攥得住,光从指缝间溢出来,某个刹那,他撞见了彩虹。 “秋天真要来了,”像忘记身后还有冷琛,褚飏低声喃喃着,“再下两场雨,要添外套了。” 就是这个季节,这派阳光下,十一年前,他们第一次走进彼此的生命。 冷琛几次想说“让我再追你一次吧”,没说出来。 但似乎没说,褚飏也感觉到了。不然他怎么又改了主意,答应与冷琛共进晚餐。当然,前提是他必须回邱维钧那儿住。 “还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邱维钧见他却是这么一句。 “看来你的直觉也不怎么准。”褚飏不当真地笑笑。 “我的直觉说,你早晚要搬回去。” “我记得你前不久才说过,让我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建议不一定都被采纳,也不一定保证就对。” “敢情你是两头堵,”褚飏摇头唉一声,“那你问问你的直觉,我该不该搬回去?” 邱维钧觑着褚飏,看似想了一想,其实是在诧异褚飏为何揣着明白装糊涂:“感情的事,从来没有该不该,只有想不想,这方面你比我有经验。” 问题是,这经验是一种两难啊。良药虽苦口,可人天生就会好了伤疤忘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