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你是想考验我,还是说真的
想不到竟也有他怵褚飏的一天。冷琛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自己哪个举动、哪句话惹得褚飏把那天勒在嘴边的两个字放出来;褚飏搬出去,是图暂时静一静还是为了某个选择在做预热,说实话冷琛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这次不比上回,他是真的摸不准褚飏的打算了。 工作日他顶着一张“勿扰”的脸坐在办公室,小助理跟随他已久,浑身的汗毛都知道这当口非必要不敲门。吕夏捏着文件夹,一天里少说从门口晃过五六趟,就是找不到理由站一脚。总算有个公事,吕夏忐忑地敲了门,耷着脑袋进去,像只调皮捣蛋闯了祸、时刻准备挨训的小狗。 “现在懂得说话要先过脑子了,”冷琛眼不抬地说,“什么事?” 吕夏赶紧点点头,上前与冷经理核实了几个关于预算的细节。确认签了字,冷琛问他:“实习什么时候结束?” “一时半会儿……”吕夏为难地摇摇头,“我小学期还没完事呢,等完了事,徐姐让我尽量每天过来,我姑父也这么说……” 亲姑父是公司的副总,后台这么硬,冷琛很难把他挤兑走。可只要他在公司一天,褚飏就不可能毫无介意。冷琛暗叹了一口气,摆手让他出去。 他磨蹭到门口又转回来,嘀咕着:“要不,我去解释解释?” “你是缺心眼还是真不懂事?”冷琛看他仿佛在看一个智障,“别添乱了行嘛,出了门你只当不认识我,就算是帮了我大忙了!” 一个星期度日如年。冷琛联系不到褚飏,只好舍近求远一次次把电话打给邱维钧。从邱维钧那儿,他得知褚飏每天按部就班,除了上班下班,哪也没去。 “他提过我么?” “没有。” “一个字都没提?” “冷琛,你给他一点时间,你不觉得你得寸进尺了吗?” 整个周末,冷琛离褚飏最近的一次是在养老院。护工大姐见到他,啧啧地不解:“这俩人,来还不一道来!倒是商量好了啊,这么一弄,你和你爸还说不说话?” 冷琛一愣:“您说我朋友来过?” “前脚刚走啊。” 再顾不上其他,冷琛扭脸就朝楼下跑。把附近转了个遍,几乎追进地铁站里,没觅见褚飏一点影。褚飏怎么还来呢,还愿意来?有一瞬冷琛真的嫉妒冷昊天了。 往回走着,他给褚飏拨去电话,祈祷看在冷昊天的面子上,褚飏理一理他。褚飏不理。他改发消息,在对话框右侧那一大串自言自语的最底端,再添一行:【我知道你来看我爸了,我们谈谈行吗?】 十多分钟过去,冷琛顶着一脑门汗,手心发粘,在停车场正要上车,褚飏的回复来了,说:【谈什么?】 日盼夜盼的三个字啊,当即鼓舞了冷琛,哪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呼叫,断了,再呼,再断,还呼…… 褚飏甩来一句:【别打了。】 冷琛急切道:【我去找你吧。】 褚飏:【不用,别来。】 冷琛:“为什么,见面才能说清楚。” 发出这条语音时,冷琛已启动车子,直奔邱维钧家楼下。半路他收到褚飏又一次的拒绝,说:【不想看你表演。】 言下之意其实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褚飏真怕了冷琛了,怕两个人见上面,无论冷琛冲他一笑抑或苦脸,难保不扰乱他的心。上一次他就心软了,不愿追究,结果呢?冷琛面不改色欺哄了他第二次。似乎那段日子里他所有的纠结、无措,包括打赌般的原谅,全是自作多情。何况这赌他打输了。 手机嗡嗡地震动,点开,是几条长语音。冷琛一字一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释了一遍,承诺道:“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瞒着你任何事!” 可是已经瞒了。就算这世上真有什么子虚乌有,一旦它在你的遐思里活过来,还能轻易抹掉吗?我既然想得出,你怎么就做不出?不,这话应该反过来,在你亲手做出之前,我从未往这上想过。褚飏不认为自己的想象力多么丰富,却依然成宿成宿难以入眠。真也好假也罢,凡植进他的脑子就是一根弦,拨拉就见音,要他再怎么自我催眠呢?现实一棒子把他敲醒了。 听完解释,褚飏内心毫无轻松,反而异常疲累。一切都没劲透了。他最后说:【我知道了。】已是意懒心灰。 冷琛火急火燎:【求你接个电话。】 冷琛一遍遍拨着那个号码,频率堪称骚扰。半个小时,就在他几乎放弃时,电话通了。 “飏……”冷琛倒仿佛被哽住了,“我……飏飏,你听了么,我说的都是真话,一个字没有骗你。” 褚飏静悄悄的,连呼吸都听不出。 “吭一声啊,信不信,你给我个态度。”冷琛急不得怨不得,电话那头的沉默让他不知怎么连褚飏的昵称都不敢叫了,“飏……褚飏?” “冷琛,”褚飏终于开口,“是不是你觉得,你毫无保留地解释了,我就该毫无保留地接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接受。我真的接受你的解释。”褚飏沉声静气,似心头打锣鼓——想开了,可下一秒,话锋一转,“我希望你自己也听一听,你这段解释里是不是每个字都带着尖儿。” 轰隆隆,冷琛心里一道雷,想分辨,褚飏已挂断电话。再打怎么也打不通了。从来左右逢源、处事得体的冷琛,在洗心涤虑这件事上一再犯错,只顾着漂干净自己了,他怎么就不多动动脑子、多转转眼珠,那些搓下来的泥点子溅到哪去了——溅了褚飏一身!针扎一样的泥点子,他还嫌伤褚飏伤得不够?人被蒙在鼓里尚要猜忌,可人真的情愿敞开耳朵? 说不说倒不那么两难,听不听才两难。 褚飏从此又躲起来了,冷琛两次堵他下班,堵不到人;找邱维钧侧面打听打听,这家伙不在国内,真假也未可知。 半个多月,冷琛对周五又爱又恨,对周一又恨又爱。每个周末都是煎熬,想回家,也怕回家,哪一天褚飏给他最后的宣判?不要告诉他眼下就是宣判了。他承认他活该,假如没有那些阴差阳错的巧合,谁又能肯定他的无心之举会否一直持续下去,会否有一天轮到他让褚飏等待这样的宣判。 有天上着班,他收到孙新的消息,问他周末打不打球,是不是真如褚飏推说的那样脚不沾地。 原以为褚飏不折他的面子是个好兆,但褚飏也不再给他面子。 冷琛只得打哈哈:【谁不忙啊,这年头谁不忙就等着被淘汰。】 孙新也笑:【属你最忙。你小子专爱升职加薪。】 冷琛:【你不爱?你有老婆有孩子,更该卯足了劲儿往前冲。】 早就明白自己这辈子不会为人父的冷琛,从大学起的愿望就是包养褚飏。那时褚飏做家教,偶尔遇到不服教的学生或是把他当贼一样防的家长,回来诉苦,冷琛总说:“别干了,我养你。你花销也不多,养得起。” “口气大得!”褚飏嘿嘿笑,满嘴反话,“谁要你包,那就只能看你一个人了,多腻呀。” “再说一遍,看谁腻?腻不腻?”冷琛嫌他欠,马上给他颜色看看,在他腰上狠拧。 他浑身痒痒肉,躲又躲不及,寒冬腊月,扯了围巾当白旗,举手求饶道:“错了,错了,就看你不腻!” 那时他多好哄啊,一个吻、一句许诺就软在冷琛怀里。 现在他是稳坐钓鱼台,将近一个月仍未流出任何松口的迹象,连他自己都惊讶。谈不上煎熬,也许那些纠结、无措在上一次就耗得差不多了,预防针已打,免疫力大幅提升。不联系就不联系,落个安稳。一切也就这样了吧,还能怎么样,若他真的与冷琛分开,日子也就是这么继续往下过……不是挺好嘛,总强于陷在冷琛的反复解释和认错中熬着自己;熬烂了也确认不了究竟什么才是真相,还有真相吗,冷琛还有多少可信度? 就是这天晚上,正陪客户周旋的冷琛收到了一条消息。 褚飏说:【要不我们试试分开一下吧。】 等了一个月,等来这么一条宣判,冷琛拿什么淡定,推了敬到嘴边的酒,找个词儿就溜出来。花花地界,一丝一毫可能招及褚飏误会的动静也不能传过去,他在马路对过打的电话。很意外褚飏痛快接了。 “你是想考验我,还是说真的?” “你需要考验吗?”褚飏尽管语气柔和,话里的力道真不小,把冷琛撞得晕头转向,一时找不到哪条路在两人间行得通。 “你对我真就一点感情没有了?” “问这话你亏不亏心,”听筒里传来褚飏重重的一声叹,“有没有感情也许从不重要,你对我也有感情,可你还是……我又何必守着一棵……” “你不会的,”冷琛慌忙截住他将出口的话,“都是我混蛋。” “别,别给我戴高帽子。”褚飏冷冷一笑,“其实我也挺想浑一把的,真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爬谁的床就爬谁的床,只要回头承认一句自己是混蛋,是不是特别爽。” 这话比当街挨两个耳光更让人无地自容,半晌冷琛才讷讷地说:“我没觉得爽。” “那你怎么才爽?” “你别和我分手。”冷琛只此一个请求。 褚飏默想稍稍,再开口又是几个耳光:“冷琛,你要是想找刺激,不是没有市场,有的是人喜欢你这一款。但想要新鲜就别惦记旧的,这真的很混蛋。” “我承认,我动过不该动的心思。可我发誓,这么多年我只和你一个人睡过。” “所以一个太少,不满足了。” 冷琛答不上来,当然不可能说是,可说不是未免太假,唯有沉默。 “分开,”褚飏干脆替他做了选择,“分开你就可以想跟谁跟谁了。” “我不想跟别人,我就想跟你。”冷琛脱口笃定。 这话委实好笑,也令人无奈,褚飏笑出了声:“你说你,骗骗我就算了,骗自己做什么,累不累。” 一晚上喝下的酒在这时泛起后劲,冷琛脚下拌蒜,险些平地摔了一跤。道旁花坛里飞出一只蝴蝶,白色的,呼扇着翅膀,冷琛明明不错眼地盯着它,它却飞着飞着不见了踪影。突然想起吕夏的话——得到了就不珍惜,真该让你们这些人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果真如此吗?虚惊一场不作数,必须实实在在要失去了,才能真真切切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哪哪都吸引自己。 “我不催你搬回来了,”冷琛不再做无谓的辩白,黯然道,“你不想理我我就不烦你,但你别再说分手可以么?” “不分手算什么呢?”褚飏没什么语气地问。 “算什么都行,你就当给我一个缓刑。” 冷琛感到心口也扎了一根针。有脸说自己受伤了吗,先伤害别人的人竟然也会受伤。可若说毫发无损,心还是肉长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