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就摘不下了。
冬天地里活少,人们清闲下来。知青们开始互相串门,互相打听哪个村有同乡,哪个村有旧识,谁家和谁家曾住过一条街。小学初中高中,连幼儿园都算上,一切攀得着、攀不着的关系,这时全亲成了一家。方谨宁却没有这个心思,他眼睛里只有孟海。孟海上哪儿他上哪儿,孟海干啥他干啥。村里人当他面背他面都说:这小伙子,勤快,来年得评个生产标兵! 这天孟海从大队书记办公室回来,对乡亲和学生们宣布,大会战要开始了。村里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学生们面面相觑,不懂这大会战是要战个啥。方谨宁只顾着看孟海,听孟海。 孟海说:“修水利,今年任务少,男的去,女的看家修村口的路。” 为期二十天的出工任务,知青们起先都不想去,都知道去一回得脱层皮,且还无偿。后来见乡亲们一个赛一个积极,诧异极了。问是美啥?人们笑:美啥?干粮可劲儿造还不美?!哪寻这好事去!几个女学生一听也想凑热闹,孟海说:“那地界儿没现成的屋住,帐篷是现搭,挤到哪儿是哪儿。” 等真正去到地方,方谨宁发现条件比想象得还要艰苦。临建的帐篷除了人滚不出去,什么也别想关住。起风的夜里,整座“屋”哨一样嗖嗖地响。睡也是睡的大通铺。方谨宁找人换了一圈,终于换到孟海旁边的位置。他原本想得可美,以为夜里能和孟海说上悄悄话了,哪知搬石头挖土方的活累得他天天倒头就睡。好几回,他梦见孟海给他掖被角,他咧着嘴往人怀里钻。二十天,他磨坏了三副手套,一双鞋。 知青们举着拼来的奖状回到村里,已近腊月。人们素了一年的肚皮应景地惦记起荤腥来。几个生产队长一商议,不行咱也拾废品去? 动员会开过,学生们没一个响应,全在底下装哑巴,心里嫌捡破烂这种行为丢人现眼。孟海许诺去的人给算一半工分对他们也毫无吸引力。 “卖废品的钱归队上,过年总能宰头猪。肉饺子也不馋?” 手一下全举起来了。 离孟村二十来里有处铁道。天刚蒙蒙亮大伙就出发了。方谨宁全副武装,能穿的能戴的全往身上招呼,把自己裹成了个球。听见火车动静时,他腿都要累断了。他见孟海仍穿着平常穿的棉袄,空着脖子露着耳朵,心里真疼得慌。他跑过去盯着孟海问:“你咋不戴个帽子?”他毫没留意自己如今一开口也成了“咋”。 “用不着。”孟海说,“往年比这冷。” “你耳朵都冻红了!” “不碍事儿……”孟海话没说完,前头有学生喊他,说发现一路煤渣,不知能拾不能。 “拾。拾回去给队上处置。” 方谨宁爱极了他这副拍板的语气。不只语气,孟海皱下眉毛抽口烟,啃口窝头夹筷子菜,就连挥膀子干活甩出的那一身汗,都叫他心作痒。怎么办呢?方谨宁不能自已,他从没为谁这样神魂颠倒过。在孟海面前,他的身体总是先于头脑做出反应。他又跟上去了,把自己的围脖一摘,不由分说就缠到孟海的脖子上。 “给我干啥?” 见孟海要往下拽,他按住他的手,不知怎么,突然委屈了似的,说:“不许摘。” 孟海不动了,过一会儿问:“你饿不饿?” 他不摇头也不点头,小孩子馋嘴一样拉长音叹道:“想吃口肉真难啊……” “还个把月过年,兴许放你们假。” “放假?” “看队上咋说。往年有时有假,能回家。” 孟海不提,方谨宁都要忘了,刚来那几天时他有多心心念念地想回家。他撅了撅嘴问孟海:“是不是我们都走了,你可省心了?” “不喝一井的水长起来,扎不下根。” “毛主席说了,要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 孟海不接茬了,扭头看往另一边。方谨宁拿不准他在想什么,只看见他裸在风中皴了的手。第二回再去,他特意翻出从家里带来的劳保手套给孟海。 “戴上就摘不下了。”孟海的手拢在棉袄袖子里,固执地不去接。 方谨宁硬给扯出来,把手套往里一塞:“那就别摘。” “啥东西能戴一辈子?” “知道你想说由奢入俭难,没那么严重,就一副手套,想戴还不就戴了。” 孟村人从没见过知青点如此齐全的景象,小年过去好几天了,竟没有一个知青回城。城里满街道都在宣传知识青年要扎根农村,过革命化的春节,谁也不愿挑头当这个“逃兵”叫人背后指点。 这正合方谨宁的意,他想做第一个送孟海生日礼物的人。早一个半月,他已打听得知孟队长的生日在正月初一。真是个大生日。三十那天,知青点热闹极了。女生们和面调馅,围在桌边剪着窗花;男生们砍柴的砍柴,烧火的烧火。下午,上山碰运气的几个人欢天喜地回来了。一只撞了霉运的野兔被传阅了起码三个来回。 “这东西咋做?”有人发愁地问。 “毛去了,洗干净搁锅里煮呗!” “干煮肯定膻。”女生们犹豫起来,“问谁家要点儿作料?” “不会挨批吧?上回打两只鸟都差点儿让写检查。” “我去问队长要。”方谨宁说。 “你自投罗网啊?”胡正拦了他一下。 “大过年的,队长不会说。” 方谨宁捧着作料回来时,胡正留意到他带走的一个包袱没有一起回来。晚上,孟海送来二斤瓜子和一包枣,瓜子是自家炒的,枣是村里一位寡居的大娘给的。大娘腿脚不利索,平日里没少让知青帮着她挑水搬柴。男生女生们小半年没闻过这么甜的香气,一张张脸笑得真叫过年。 方谨宁端着茶杯静静地坐在炕沿上看孟海,想从他的脸上寻觅出一丝欣喜或是感谢。下午他去借作料,把准备已久的礼物塞给孟海。孟海一听“生日礼物”就愣了,像给什么唬住似的一声没出。倒弄得方谨宁一个送礼的不好意思久留,说:“你回头试试。”匆匆跑了。 方谨宁看了孟海好半天,从他问起饺子味道如何,到他点了锅烟坐下听学生们聊城里农村过年的不同,再到他起身准备走,什么也没看出来。孟海像忘了礼物那码事,目光从头至尾也没朝方谨宁飘过几下。 这实在不寻常。方谨宁心神不安地等了几天,总算从几个来知青点教女生们纳鞋底的村妇口中知晓了原因。敢情是他送错东西了。他转头就朝孟家跑。孟海正在劈柴,扫见一条人影冲进院里,一斧头差点劈空。 “你把那东西先给我,我给你换一样。” “咋?”孟海惯常是那副没表情的表情。 方谨宁急切地说:“你咋不告诉我正月里不能送鞋?!” “念那些书还迷信?” “那也不能送邪!”方谨宁跺着脚,“你先给我,我送你别的!” 孟海拎着斧头往墙边一立,把地上的散柴一一拾进柴房,出来说:“那棉鞋贵吧?” 当然贵,方谨宁自己都舍不得穿。他就想让孟海穿得舒坦,别冻着。但此刻他顾不上这些,满脑子惦记着快快把“邪”取回来,好叫孟海顺顺当当地过正月。 “瞅见没?”孟海朝屋门口抬抬手。土坯房窗口小,投不进几束光,方谨宁定睛看了几眼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墙上的那幅主席画像。 “啥邪也不怕,我也不信。”孟海说着进了屋,不一会儿把那个包袱原样拿出来,“我寻思你也不知道那些说法,原想着回头搁你炕上。” 孟海的手一直停在半空,方谨宁摇着头死活不接:“你要不信那你就收着。你不收就是嫌。” “跟我犟啥?”孟海少见地笑了两声。 方谨宁的心像给什么搔了一下,似有似无的痒。他垂下眼皮:“那你说你不嫌。” “种地的脚穿不上这个。” “你就是嫌。” 孟海让方谨宁弄得没辙了,暂且撂下话题,改叫他进屋喝水。大哥四口人去嫂子娘家走亲戚去了,家里只剩下孟老娘一个。方谨宁喝了一下午水,知道了孟海好多事。 孟海今年二十七岁,六年前曾有过成家的机会,但那时家里太穷,拿不够女方提出的彩礼,临近办事姑娘家反悔了。后来他给选上生产小队长,几年里干得有声有色,人们私下都说他是将来最可能继任大队长位置的人。上一年春节,曾经变卦那姑娘还厚着脸皮托人回来说媒,孟海没答应。 “这些年她高低嫁不出去了又想起咱了!”孟老娘提起这事就憋气。 孟海摆摆手,意思过去的事了,动这气干啥? “你当时就不言不语地咽下这口气了?”方谨宁问,心里又酸又解恨地想:那姑娘准是眼蒙灰了,要不就是鬼上身,好好一块璞玉叫她看成烂石了。悔去吧!就不该是她的! “换谁都一样,没啥可记恨的。”孟海说,语气淡得像在讲别人的事。 方谨宁瞧着他那张在烟雾里越发缥缈的脸,直想笑:不记恨你咋不吃回头草了?同时心里又犯愁:自己要是托生成个姑娘该多好,嘘寒问暖递串秋波,榆木疙瘩也明白了。孟海看起来大老粗,实际上心里什么都装着,假如他能领会自己的心,有可能不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