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大旱,人相食
兆和元年,天降灾祸,北地大旱颗粒无收。 朝廷闻讯立刻命官府开仓放粮,并且南方各地调集粮食救济灾民。 天子之意当然是好的,只是每逢此时便成了那些贪官污吏中饱私囊敛财利己的大好时机,所以真正到百姓手中的并没有多少。 林邻一家四口人,爹娘早在开春时就感染疫病双双去世,只剩下他和妹妹相依为命。 兄妹俩本就过得辛苦,这场灾情无异于雪上加霜,更加清楚那些所谓的救济粮食皆是落入富商和权贵手中,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寄希望于那些。 他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最初还能采些野果,个头很小又酸又涩,但也比没有的好,回来的时候路过街市会看到饿晕在道路两旁的穷苦人家,或许有一天,他和妹妹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但林邻没有想到,还没到那一天,他先迎来了动乱。 最开始还只是小范围骚动,后来逐渐演变成抢劫,再后来饿疯了的百姓公然成势抢劫官府粮仓,可大旱之下,面对数以万计的灾民,粮仓不过是杯水车薪。 于是,成千上万的饥民涌入深山拔野草啃树皮,连这些都啃光吃光后,不得已将地上的黄土当做吃食下咽,为此丧命的亦不在少数。 整个北地乱成了一锅粥,每天都会有人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人世,或是饿死,或是在动乱中被打死,亦或是被同伴杀死。 这段历史后来用寥寥六字录入史书:天大旱,人相食。 那年,林邻十五岁。 流民动乱带来一些列严重的后果,原本就没有多少的救济粮如今更是直接切断,朝廷将精力放在了镇压乱民上,城里城外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林邻越来越少出门,但果腹仍是最大的问题。 没有人知道这场灾情什么时候会结束,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安然挺过去,但毫无疑问的是,大家都在虎视眈眈,因为谁都知道先熬不住的人注定会成为别人生存下去的口粮。 在极端的饥饿之下,所有的道德良知都被抛在脑后,人们不仅将主意打到将死之人身上,甚至连入殓的死人都不放过,在这种情况下,生存是唯一的原则。 林邻每次出门都能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足以形容为恐怖的精光,那种眼神就像是海滩上的秃鹫,静静等待着猎物吐出最后一口气,然后一拥而上瓜分殆尽。 随着路上的白骨越来越多,山上能够用来果腹的东西越来越少,妹妹的呼吸声越来越薄弱,林邻的绝望也与日剧增。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行动越来越迟缓,胃里已经没有了感觉,走起路来感觉轻飘飘的,眼前的世界变得愈发浑浊,应该是长时间饥饿造成的吧。 其实不光是饥饿,他每天都要提心吊胆,连睡觉都不忘睁只眼,总留着几分心神注意着周围的动向,频频出门四处寻找食物。 因为,体弱的妹妹已经两天滴水未进了。至于他,已经不记得多久了。 这日,灰沉已久的天际响起惊雷,林邻吓了一跳,时隔多日才走大运找到的鸟蛋差点脱手,这里太久没有听到雷声了,这似乎是苦难即将过去的预兆,天要下雨了。 他赶忙循声看去,未见雨滴,却见一个亮着白光的身影,与这灰白的世界格格不入,仿佛黑暗中的一朵夜昙,只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林邻揉揉眼睛,好奇的走过去看,却见刚才亮起白光的地方空无一人,倒是地上有个散发着五色光芒的东西,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显得分外耀眼。 他自出生到现在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很小心的走过去,看清了那小东西的模样,像是某种花朵的种子。 在这暗无天日的灾情中,这小小的东西无异于某种美好的希望,林邻不禁想着回去就把它埋进土里,看看会长出什么可爱的东西来。 今天算是幸运的一天,找到了罕见的鸟蛋,还有神秘的小花种子,林邻终于露出了一丝笑。 他将这些东西仔细的揣进怀里,快步赶回家,甚至没有注意到刚才震耳欲聋的雷声随着那白光的消失也平息下来了。 有成语叫乐极生悲,林邻那着战利品回到家,高兴地叫妹妹,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 他体弱的妹妹不知什么时候断了呼吸,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在同一天的大喜大悲之后,林邻心如死灰的吃了刚收获的鸟蛋,稍稍填填肚子,可接下来的路却不知道要怎么走了。 他这些天唯一的支撑就是妹妹,现在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了,但眼下的情形并没有给他多少时间去伤心,家里没有多余的银钱处理后事,只能草草的用席子裹上,然后埋在山里。 短短一年时间,那里就多了三个小土堆,全是他的家人。 安葬了妹妹,林邻并没有急着下山,也可能是不想回到那个冰冷空旷的家里,索性坐在坟堆旁跟父母和妹妹说话,话的内容也没什么特别,无非是想想以前的快乐时光,说说没能照顾好妹妹的自责,亦或是祈求他们保佑自己日后的生活。 死者长已矣,生者却不该长戚戚,见惯了生死别离的林邻早就深谙了这一点。 他在这里坐了很久,冷风吹的衣角纷飞,褴褛破烂的衣衫难以抵挡那丝丝凉意,眼看天色暗下来,林邻站起身准备回去。 可偏巧坐了太长时间腿麻了,一个踩空便从山上摔了下去,脑袋磕破了,腿也摔断了,甚至连呼吸都觉得痛苦不堪。 在这种时候受伤实在糟糕至极,尤其是山里的豺狼猛兽饿久了,时不时也会在晚上出来猎食,他必须赶在天完全变黑之前下山。 他不断尝试站起来,毕竟以前也不是没摔过,但这次好像特别严重,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疼的额头直冒汗在一次又一次失败之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弓着身子缓缓靠近的身影。 林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满是期盼的看向来人。 月光照在他手上,刀刃反射出刺眼的光,将那贪婪而渴望的眼神映得更加惊悚可怖。 林邻终究还是没能按时回家。 他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何要受这凌迟般的痛苦。 那人为了保持“食物”的新鲜没有一刀了结他,而是让他在漫长的痛苦中缓缓走向死亡。 原来,人有时远比豺狼更可怕。 天似乎越来越冷了,林邻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他瘫软着残躯看向天空,说不清是怨是恨还是解脱。 只记得那时冰冰凉凉的触感落在脸上,一团雪白的冰晶飘在眼皮上渐渐融化,最后顺着眼角淌下去。 六月飞霜,天之异象。 都说人在弥留之际回想起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这或许是上天对这些苦命之人最后的仁爱,林邻听着耳边若近若远的欢笑声,有父亲娘亲温柔慈爱的笑,也有妹妹软软糯糯的呼唤。 一声轻如云朵的猫叫声在不远处响起,触及林邻的目光时害怕的闪躲,又犹豫着想要靠近。 它也是来分一杯羹的吗? 林邻已经没什么好意外的了,连同类都能痛下杀手,更别说这些靠着本能生存的小动物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只求对方在啃食他时莫要太过焦急,扯痛了伤口。 可谁成想,那小猫在察觉他没有威胁之后便缓缓挪过来,它的两条后腿无力地拖在身后,艰难的靠近林邻,小声叫着窝在了他的颈肩。 雪无声的落下来,盖住了少年腰下的枯骨,也盖住了那颈间的一团柔软。 人人自危的年代,没有人会在意夜间突然多出来的一具尸体,更加没有看到那苍白的手指尖隐隐散发的五色光芒。 光束明明灭灭,最终消失在少年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