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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你这样痴情到底累不累

    第四十章、你这样痴情到底累不累

    这个动乱的时局,在上官阙那个位置,没人来杀反而匪夷所思。他身带争议,被用不齿行径除掉,也没多少人会为他不平。韩临在的时候就为他挡过七八回刺杀。上官阙并非传言所讲武功稀松,他一点都不弱,只是为避祸选择不露锋芒。这个选择很为他保命,但终究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据传这次刺杀上官阙伤得很重,奄奄一息,凶多吉少。

    上官楼主重伤,韩副楼主不知所踪,两根主心骨一折一失踪,暗雨楼大乱。洛阳和长安有易梧桐竖箫和佟铃铃横笛坐镇,几次骚乱都被压下来。京城却缺人,乱到平常互相看不惯的人,一言不合就互相残杀,死了快一半的人。

    但在看到上官阙前,韩临的心里始终有着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他师兄设下的套?抓住他的弱点,逼他钻进来的套。

    随着与京城的距离越来越近,这样的怀疑一天比一天深。韩临很多次在心中瞧不起自己,他留意过,上官阙甚至没派人来跟着他。他都那样决绝的下过决定了,也逃出来了,前不久都见到点曙光,连以后都约定下来了,怎么就轻飘飘地被一个流言勾得这样前功尽弃了?

    路上,韩临无数次想调转马头,要是回得快,兴许还能追上邵竹轩。邵竹轩虽然不是个好人,但胜在无耻得很清楚。

    但韩临回去得太快了,路上,他连觉都很少睡,寒风里,马跑死了一匹,他的病也又复发,头昏脑涨,嗓子干疼。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上官阙骗他,他一定会再揍他一顿。他又不是狗,随便给人玩像什么话。

    昔日风光的上官府,如今朱红大门上满是斧剑刀箭的创口,牌匾为人摘下去当柴火,高高的门楣上垂下来一段纯白舞袖,舞袖吊着个人,气息全无,僵硬多日。冬天的北风吹过,尸体在空中飘动,仿若舞蹈。

    韩临到时,屠盛盛刚用剑捅穿了一个彪形大汉的胸膛,察觉到这侧的马蹄声,剑尖疾转向声音来处,随后,锐利的眼光同样逼视过去。见到马上人的面庞,屠盛盛愣了一下,下意识开口:“副楼——”

    终究还是止住了,少年手中的剑依旧高指向韩临,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

    这些日子残酷的动乱逼推着少年人成长了,他抛弃了犹豫,不再随便相信人,包括眼前这个曾经对他很重要的人。成年人真是厉害,分明许下过诺言,却也可以立即背弃,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们。

    韩临本欲说些什么话,却见数支羽箭自斜前方的高树射出,往屠盛盛背心偷袭,韩临自马上抽刀,提身跃过屠盛盛,转动长刀拦断那些羽箭,纵身往前方高树跳去。

    鸟雀自树上惊起四散,片刻后,已成尸体的人了落地。

    韩临擦净刀上的血再回来,屠盛盛面对满地残断的箭,气势柔和很多,竟哽咽着哭了起来,半月的精疲力尽让十八九岁的少年又怕又累:“你到哪里去了?”

    韩临望着千疮百孔的大门,从抿得很紧的嘴唇中说:“你们辛苦了。”

    他鼻音浓重,嗓音嘶哑,屠盛盛抬过眼瞧了他一下,随即道:“进来吧,外头风大。”

    院中被屠盛盛保护得很好,几乎仍是原样,只是原先林木花草间给人串起了绳子,稀稀落落晾着衣服和沾了血的绷带,京城大乱,裹伤口的绷带都难买。

    舒红袖听见外面的动静,走出屋来,立在檐下,望向两个人。

    她爱穿白衣,衣橱内一溜烟的白,如今上官府的人作鸟兽状四散,再撑不起她这个爱好。今日她身上这身白衣远称不上干净,手掌被纱布裹着,掌心渗着红色,苍白的脸上有刮蹭的伤痕,是打过架的模样。想来门前舞袖吊死的尸体,便是她的手笔。

    她见了韩临同样没有说话,只立在檐下看着他,出人意料,她比屠盛盛脸色好得多。

    其实离开和回来的路上,韩临最担心的就是红袖。她是韩临从杭州带到京城的,在这里扎了根,她依赖他,韩临离开时犹豫过,想着要不要回去把她也带走。但随即就能作罢了,她跟着自己,远不如跟着上官阙。上官阙能给她的,韩临大多都给不起。

    再说了,她和花剪夏的相似,也让韩临一动带她离开的念头,就吓出一身冷汗。

    她也出奇地镇定,只问他先去暗雨楼还是先去看上官阙。

    她和屠盛盛一样,无声的谴责他的不告而别。

    韩临清了清干疼的嗓子,选了后者。她抬着一双盈盈的眼认真地盯了他片晌,面色稍缓:“跟我来。”

    进去时大夫正掀了被子,给上官阙换药。韩临一眼就见到他遍体的刀剑伤,渗出纱布的血将被褥濡红,腰侧最致命的伤几乎能看见肋骨。他握着刀站在门口,直到给换完药离开的大夫让路,才动了动。

    床上的上官阙虚弱得像掌间转瞬即逝的雪。脸上没大碍,只有几处擦伤,唯一比较碍眼的,是右眼眶已由青转紫的瘀伤。拳头大小,韩临打的。

    分明前些日子还想着再揍上官阙一顿,老天赤裸裸的把施暴的伤痕和虚弱的上官阙摆在眼前,韩临却窒息得有些腿软。

    或许心疼上官阙这项本能都渗进韩临的骨头里。韩临在上官阙床前坐了一个下午,就看着他,为他擦脸,喂药。

    药味很不好闻,韩临闻不得,下意识想离开一阵,可目光一扫过上官阙布着青紫拳印的脸,腿就又迈不动了。

    韩临想了一个下午,决定在上官阙醒之前,帮他解决暗雨楼的事。暗雨楼的乱子不解决,上官阙就算活过来,也只能是生不如死。

    夜里韩临把屠盛盛叫来,在上官阙床头问他暗雨楼目前的局势,他们这头的人有哪些时,上官阙醒了半霎。

    韩临忙拢住上官阙的手,大声交代屠盛盛快去叫大夫,声音太大,肿疼的喉咙难受,韩临又咳了几声。

    掌中的手指蜷动了一下,韩临忙抬起脸去看他师兄。

    上官阙半睁开眼,飘离的眼神移了半晌,才看见紧紧盯着他的韩临,嘴张了张,气若游丝的道:“你生病了?”

    红袖立即扭头看向韩临。

    韩临听清后一怔。

    说完这句话,上官阙好像耗光了所有力气,再次昏了过去。

    韩临终于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握起上官阙的手抵放在额头前。

    他前不久还在怀疑师兄的伤病,怀疑师兄的意图,而现在,师兄病危得快要死了,刚一转醒,第一件事却是在担心他患病。

    嘴唇咬得口齿间都有轻微的铁锈味,眼泪啪嗒啪嗒滴到褥上,留了很深的水印,韩临说:“叫大夫来给我开药,我得治病。”

    红袖看了看两人,转身去照办。

    十一月末,韩临重回暗雨楼,暂掌楼内事务。

    为立威,韩临登上了暗雨楼九楼,在那里处理楼里的事,效仿他师兄强硬的手段,只为遏制目前的动乱。

    只是第一次上去,韩临发现那扇被他一脚踹开,给两个人先后打了四拳的门竟然还没换,摆在墙角孤孤零零的,能看见室内的景象。韩临看着那四拳捅穿的门,总是想起上官阙眼上的那一拳,心里很煎熬。

    他对屠盛盛说:“把那门搬下去,改天换了。”

    屠盛盛应了一声,便转身往外走,叫人上来搬门。

    眼见屠盛盛要走出去,韩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楼主前些日子没让换这扇门?”

    他师兄虽然表面温和,却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不会放任这样一扇破门立在顶层。

    屠盛盛如实相答:“上官楼主没提过这事。”

    韩临坐着沉思。

    屠盛盛又问:“还有什么吩咐吗?喝茶?我下去的时候捎上来。”

    “不用。你也不用下去了。”韩临双手捧住脸深吸了好几口气:“师兄想让这门留着,就留着吧,等他什么时候醒了再处理。”

    于是韩临每次处理暗雨楼的事,这扇给拳头捅穿四个洞的门便靠着墙上注视着他。

    那半个月韩临的刀上沾了很多人的血,为震慑心乱的暗雨楼众人,所有的叛徒、挑事者,都由他亲自处决。他的名头本就响,每到黄昏,一次处决十几个人,断颈喷出的血常要溅他一身,包括那张年轻俊气的脸上。

    晚上,他一路骑马回上官府看上官阙时仍是那副装束,只将脸上的血抹净,也不笑,一路上所有人见了都躲。

    等洗澡水开的功夫,韩临往往要血淋淋地到上官阙床前,跟师兄说说话,但不怎么敢看他的脸。

    见韩临回来主持暗雨楼,不少人意识过来可能有转机,上官府于是再次热闹起来,总有人来借探望上官阙的明天表态,于是总撞见血淋淋的韩临在上官阙窗前坐着,也不说话,一会擦擦脸,一会儿给他师兄剪指甲,挺渗人的。

    连屠盛盛有次去找他,乍一看都吓到了,说:“要是上官楼主这时候醒过来,可别给副楼主吓得再撅过去。”

    很吓人,但也很有效,这场动乱在十二月中就被压下去。

    上官阙是在那年十二月初五醒的。屠盛盛那张嘴真够灵的,韩临那天照旧从外头回来就去见上官阙,正在拿指甲锉给他修指甲,便觉手中的手指动了动,紧接着便听见上官阙轻轻笑了一声。

    “你怎么成这样了?”

    韩临激动得险些抱上去,意识到上官阙虚弱,自己又一身血,这才作罢,拉起上官阙的手,贴到自己比较干净的脸上。

    “可怕?”

    上官阙拿拇指蹭掉韩临颊侧的血渍:“还不错。”

    上官阙修养到动乱被压下去,就下床披着衣服到书房,听人交代这一个月以来的事。身上的伤衣服能遮着,脸上印的那一大块却不行。

    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副玳瑁框黑水晶片的眼镜,韩临从前见挽明月在街头算命时候戴过。他知道,那黑沉沉的水晶片是给瞎子戴的。那副眼镜单看有点笨重,但架在上官阙鼻梁上,遮住那双俊美得逼人的眼睛,显得他很斯文。

    上官阙那双眼生得很好,右眼角的泪痣和左眼皮的细痣缀得他那一对眼毫不单调。经他盯上的、审问的人都怕他那双眼,如黑洞洞的未知巢穴,眨眼时两睫扫出的风,像巢穴中鬼魂吐出来的,阴冷得人发毛。

    如今他不得不戴上眼镜,倒也使底下的人松了一口气,不用与他那对眼睛直视。

    不见人时,上官阙也仍戴着那副黑色眼镜。他浑身血淋淋的样子,家里人都见过,脸上那样的一个伤,不算什么。但他整日都戴着。

    这次回来上官阙什么都没问,可韩临怕看他的眼睛,也怕看到自己一拳挥出去留下的后果。那副黑沉沉的眼镜将他怕的都掩住了,尽管黑漆漆的看东西很不方便,夜里戴那个上官阙撞过好几次人,可他依旧不摘。

    韩临不傻,知道师兄不想他看了内疚。

    后来韩临只一看到黑水晶片就觉得煎熬,想起那一拳挥出去时他多不可理喻。他怎么能打师兄呢?

    临近岁暮的一个晚上,说完暗雨楼的事,门已经拉开了,冷风大肆得灌进室内来,韩临却迟迟没有离开上官阙房间。他回身,望着那黑幽幽的水晶片,想了一下,问:“现在能不能摘下来。”

    上官阙没说话。

    于是韩临伸手,拿下那副眼镜。

    出拳太重,淤痕至今仍没消尽,黑青突兀地残留在白皙的眼眶四周。

    眼镜折起握在手掌,握得太用力,镜框直硌掌心。韩临伸出手指,去触摸那乌青的瘀伤,不知是手指太凉,还是仍旧有痛感,指腹轻触上时上官阙侧脸躲了一下。

    韩临怕碰疼他,手指浮在患处的上方,喉咙发紧:“很疼吧。”

    “现在没事了。”上官阙垂下眼,从他手中接过眼镜,重又戴上。

    韩临望着镜片上黑幽幽的自己,鼻腔一酸。他最近太常哭。

    “对不起,对不起,师兄,对不起……”韩临不住地为之前的自己道歉。

    上官阙摸了摸他的头发,伸臂揽他在怀里:“别哭。不疼了。”

    按理说暗雨楼的事情已经解决,韩临已经可以离开了,但见到师兄这个样子,韩临忍不住的心软,决定再留一段时间,留到上官阙的伤势好完全,留到上官阙眼眶的淤痕褪去。那时他就可以毫无负担地走了。

    这年多事的冬天还有一件事。韩临泊船的那片湖是活水,没冻住,他想着试一试点足炭,夜里睡在这里会不会冷。

    当晚倒是还凑合,可是早上他有点懒,到附近饭馆吃饭,回来时,就发现船已经起火烧着了。当天有风,火更猛,等韩临喊来附近的人帮忙救火,一齐锅碗瓢盆齐齐上阵,硬生生泼熄了,却也烧得剩副船架子,几人勉勉强强把它拉上岸。

    附近的人说兴是炭火忘了灭。

    韩临却很肯定:“我走之前肯定灭了。”

    他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附近的人又说湖上睡着也冷,你又不是没有地方可去,像个流浪的人一样。

    事已至此,韩临也不好再说什么,谢过诸位,改去清理船架上的东西。

    那几本没来得及还的话本自然早成了一堆灰屑,被褥衣服自然也只剩一堆湿濡烧黑的烂布。在那些黑焦的垃圾堆里,韩临的脚碰到了硬的东西,那东西滚了一圈,发出几声铃铛响。

    韩临想起这是什么,弯身从灰堆里翻出挂在船檐的那只风铃,就近到湖边涮了涮,洗掉了浊物。

    由于浑身不是铁就是铜,挽明月送的这只风铃保存倒还完好,只是铃铎被烧黑了尾圈。过了遍刺骨的湖水后,这风铃更凉了,握在手里,韩临总觉得心都是凉的。

    心凉的想脱手,韩临又把风铃悬在眼前,仔细看了一圈,发觉还是怪好看的。

    韩临看着它,笑说:“小铃铛,你要怪,就怪挽明月。”

    说完,伸手作势要往湖里远远地扔去。手高举了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它收进了衣服口袋里。

    当晚韩临在饭桌上说了这件事,吃完饭就回自己的屋里睡觉了。

    上官阙吃完饭,叫住舒红袖,把她带到书房。

    上官阙靠在门上,摘下眼镜,对舒红袖道:“不必多此一举。他真要不想回来,你把全天下的船烧了都没用。”

    红袖抿着嘴唇,只听他讲。

    在哄骗韩临这上头,上官阙谦称第二,天底下可没人敢称第一。

    “以后想做什么事,同我说一声。”

    红袖点头。

    “你回去吧,早些休息,这段时间辛苦了,好好养手。”

    红袖挪了步,手都触上门,忽地回过头问他:“你是故意的吗?”

    上官阙想了想,还是没明白,问:“你指哪一件事。”

    红袖说:“那天他回来,你醒了后跟他说的话。”

    上官阙却问她:“我说了什么?”

    红袖复述了一遍。

    上官阙笑弯了眼睛,说:“看来我真的很喜欢他。”

    ……

    舒红袖到了自己的房间还在想,要是他用方才那副样子对韩临袒露真心,真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