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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闭嘴

    第十三章、闭嘴

    正字画到第十五个时,那只蛊虫像是经受了什么鼓动。几次晨醒,韩临睫毛上挂了霜,右耳的两只银环结了层冷雾,挽明月每日需运内力护着他的心脉,为他续命。救的人却迟迟未到。

    外面雪下了五天不见停,雪积过腿弯,寻不到猎物,前几日储的肉与野菜见底,烧热土炕的柴火一日比一日少。

    从前挽明月也照顾过这样一个冬天伤重的人,用尽了办法,还是没能挽留住她的性命,最终舍弃了她。

    韩临精神不济,一日里大多时候都在睡。夜里惊醒,挽明月总要叫他,听他应声才能放心。

    一晚,韩临被他叫醒,再睡不着,挽明月给他掖了掖背角,突然同他讲自己刚出江湖的那段事情,那段携带着病人的逃亡。

    “她真是个好姑娘。你总遇上很好的姑娘。”韩临笑着道。

    “所以我讲我安身立命的法门是……”

    “不要乱招惹女孩子。”韩临在他之前抢道,顿了一下,又问:“你喜欢她么? ”

    屋外风雪声鬼般凄厉,挽明月扯了下嘴角:“还没来得及。”顿了一顿,他抬眼又道:“你活下去好么?”

    韩临在被褥中找到挽明月的手,拿尾指同挽明月轻轻勾了一勾:“我会努力的。”

    挽明月低眼去看韩临瘦得皮包骨节的手,却发现那抹熟悉的红色又回到了他的腕上。

    前几天韩临昏迷,挽明月为他擦拭手臂,把这串红豆摘下压到枕下了。

    韩临看见他的视线,晃了晃手腕,解释:“戴习惯了,醒的时候手腕没东西,总觉得轻落落的。”

    他的手腕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这么一晃,那串曾经合适的红豆径直滑到他的手肘。

    韩临低下眼睛,把手串捋上来:“你去看了吗?那雪崩的地方能行人吗?”

    前一阵韩临就催挽明月去找出路,看看雪崩处的山石能不能走,挽明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嘴上答应。

    “没有车马,外头天寒地冻的,就算能走,你在路上也受不了。”

    挽明月嫌那红豆刺眼,直接又给他摘了下来,纳进掌心,轻声说这么麻烦先别戴了。

    韩临扒着他的手,又因为力气不够,死活夺不回来,喘着气:“那你就一个人走啊,总不能我们两个都折在这里。你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在长安风吹日晒那么久……”

    正说着,韩临嘴唇被一张温热的掌覆住,对方距他咫尺之遥,吐着温热的气:“不早了,睡吧。”

    雪停后,挽明月不得不留下韩临,出门去找食物,他走前韩临已经两天都神志不大清楚,挽明月喂他热水,有时要含在自己嘴里,贴着唇渡到他的口中。

    “真是折磨。”挽明月给韩临擦嘴角时喃喃自语,戳了戳韩临消瘦到内陷的脸颊:“明明刚确定对你的心思。”

    但不能不出去,总不能韩临还没冻死,他俩就活活饿死。无功而返的次数越来越多,挽明月算着余下的粮食,又看着昏迷的韩临,总是发呆,他不愿意去想万一之后的事,尽管现实已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境地。

    这天晚上,韩临久违的醒了过来,只吃了一点蛇肉,便推碗不吃了。

    挽明月拿过,将他剩下的吃掉,这已是这些日子的习惯。猎户屋中的盐巴早在七八天前就告罄,这蛇汤没滋没味的。

    睡前给韩临久治不愈的腹部伤口换药,那腰瘦到一掌便能量出的地步。肋骨贴在胸口,一起一伏的,人看了只有难过。

    韩临靠坐在床上,这天出奇的平静,开口说:“要是我咽气了……”

    挽明月正涂着草药,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就不能说你自己点好吗?”

    “要是,我不是说要是了吗。要是我咽气了,你不要管那些纲常伦理,我的尸身放着也是放着,与其被虫子吃掉,不如……你再坚持一阵,估计开春,营救的人就来了。他们要问起来,你就说,我出去打猎,被狼给分吃了。你千万不要同我师兄讲实情,他一定会怪你。”

    挽明月将绷带缠好,回身去放药箱,寒声:“闭嘴。”

    “明月,”韩临很少这么称呼挽明月,“我不在意的,你伤势轻,只要能熬到开春……”

    “嘭”的一声巨响,挽明月摔了药箱,韩临停了话。

    挽明月弯下腰,将药箱中的瓶瓶罐罐都重捡起来,一一分好放回去,又打了一盆热水,来为韩临洗脚。

    韩临的身体越来越冷了,不一会,整盆热水都凉了。

    睡前他坐在床沿脱衣,兴许是见他脸色缓和,韩临竟又提起:“我没几天了,这话早晚都是要交代的,无论怎么样,都要想办法活……”

    “我让你闭嘴。”话音刚落,挽明月掐住韩临的下颚,侧起脸,用嘴唇堵住了韩临剩下的所有话。

    韩临的嘴唇冰凉、柔软、干燥,如果能亲吻到冬天的云朵,想来也会是这样的触觉。

    睡前,韩临睁着眼睛,静静的呆在挽明月怀里,韩临突然又说起自己家乡那场蝗灾,以及小自己八岁,不到半岁就被送人的妹妹。

    韩临说去年年中就委托上官阙去找,但不知道那家人是换了名,还是迁了地方,一直没找到。

    “按理说送养给别人家的孩子,主家这边不能去认。可我妹妹是个女孩子,你也知道这世道,女孩子总比男人更难。我爹娘临终前嘱咐过我,我也只剩下这一个亲人,哪怕确定她的安危也好。

    我前些年过得不好,自己都顾不上,去找她,就算找到了,也是给她添累赘,让她遭人白眼。灭了红嵬教之后,才逐渐稳定下来,差不多有点出息。

    我也不是硬要把她认回来,只想着接济接济她,她过她的日子就好。想必有个厉害些的亲生哥哥在,她要是还在家中,养父母会待她好一点,嫁人了,夫家也不敢随便欺负她。

    我知道你老是笑我,管人家女孩子都叫妹妹,可我想着,要是真能阴差阳错叫到我的亲妹妹,那也是不错的。

    要是哪天能找到韩颍,你可不可以跟她说说我最后的这些话,家里真的不是有意送走她的,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她要还在家,一定会被饿死。”

    挽明月幽幽警告:“你还想我亲你?”

    韩临顿了一顿:“亲吧。反正平常喂水喂药,你也没少亲。”

    这种黏腻的话,要是说的对象都毫不在意的应和,就是用到头了。

    “你自己的话,自己的妹,自己向你妹说去。”挽明月一口拒绝了他。

    韩临怎样央求,他都闭着眼睛装睡,不理他。

    韩临没有办法,伸手朝他下腹摸去,挽明月半道截断,紧攥住他好似枯枝的手腕,又忧心万一给握得折了,半道放轻了力,给他烦得实在没有办法:“你说说你他妈管这么多事干嘛,自己还顾不住呢,你就不能少说两句省省力气吗。是不是哪天你师父要让你接管你们临溪,去教一辈子徒弟,你都愿意去干?”

    韩临就不是教人那块料,脑子思维跳得很快,在临溪的时候,谢治山不死心,让他教过后进门的弟子,韩临方才还教着新入门的一招,下一招便转到高深幽艰的,谢治山这才不得已放弃了。教人要十倍地看临溪那些整屋子整屋子的书,韩临不想背,也不太乐意去教一整个门派。

    却没想到挽明月这样问,韩临却犹豫了好一会:“师父要是把临溪交给我,那就是我的责任了,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像师父一样负责的掌门的。”

    这话犹疑了很久,又说得诚恳而认真,不像堵自己的话。

    挽明月心想韩临真可怕,为了父母师父交给的责任,什么都愿意做。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青崖道长若是有一天将山隐派大任委交给你,你不也得回去当掌门吗?”

    “我师父生龙活虎的,前不久才刚又兴师动众把道观搬去祁连山下头,老头子能蹦能跳的。况且他交给我,我也要推辞的,我可不愿意教一辈子武功,无聊死了。”

    挽明月说完,见久久没有回答,低下头看了看,发现韩临撑不过,又睡着了。

    次日,又出门捕猎,天色将黑的时分,又落下细雪,挽明月扛着头鹿往回走,心情不错。至少之后的几天不必出门,时刻盯着韩临。

    隔着很远看见猎屋前有十几个人,正牵着马在外面等,衣裳黑压压,活像送葬的行伍。近了才能看出身上都溅了不少血。挽明月把鹿卸在屋前,问什么时候到的。

    残灯暗雨楼与无蝉门关系不大好,但到了这个份上,那些隔阂暂时都抛了,为首的人答说刚到不久。

    挽明月绕开他,推门径直走进去。

    一进门,便听见焦急的低语:“阿临,阿临,阿临……”

    床上一脸青白瘦若枯骨的人仍处于昏迷,当下,一个浑身是血的黑衣人正用被血濡红的厚重纯白毛氅将他裹在怀里,一手运功,将内力自背心灌进去。

    听见开门的动静,上官阙下意识更加紧地拥住韩临,半转过煞白的脸,向挽明月瞥了一眼。那张俊美的面孔溅了一脸的血珠子,脸侧浓黑的发丝也被干涸的血黏在面上,一眼看去,凄神寒骨。

    上官阙双唇绞紧,视线几乎能杀人,若有人在他脸上敲一敲,定能敲下一盘的冰。

    挽明月看得出他压着火。

    不愧是新近以宽明仁厚闻名的残灯暗雨楼上官阙,他并未没发作,只是转回脸,将脸紧贴在韩临寒凉的面上:“收拾一下,今晚就出山。山外的人已经收拾干净了。”

    声音是无论如何都抑不下去的颤抖。

    挽明月视线略移,看了一眼倚在土炕前的剑,鲜血淋漓的。剑刃上的血流注到剑尖,将那一方土地都浸润成了红色。

    他不记得上官有多久没拔过剑了。

    之前上官阙每月都要独自到长安一趟,挽明月笑说他不怕遭人暗算吗。他受倚重,不少人想杀之后快,你就不劝劝?

    韩临没多透露,只说:“他仍是十七八岁的实力。”

    只有他们这种曾与十七八岁的他对试过的人,才知道那时的他有可怕,简直叫人绝望似的绝对压制。

    但这些年来,上官阙性格愈发能藏,连招都不出了,任外界如何无端猜测他不会武功。谁都不知道温和周到的外表下究竟躲着什么。挽明月没想到这次他竟把锋芒显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