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旧性不改
第四十八章 旧性不改 从太平湖赏丁香花之后没有几天,便传来消息,薛蟠在水月庵又打了英莲。 那一日薛蟠去水月庵找英莲,说是久别未见,来看看她,英莲虽然本心不欲见他,然而想着他毕竟受了好一番磨折出来,据沐雪元说,“是脱了一层皮了,我们见到他的时候,瘦得不成样子,仿佛一只大个儿的马猴”,正应了薛蟠当年的酒令,“绣房撺出个大马猴”,当时沐雪元是没有半分同情的表情,只是一脸稀奇好笑,其实英莲自己也并不怎样想念,只是薛蟠毕竟名义上是自己半个丈夫,他来这里探望自己,自己总不能说就拒之门外,给薛姨妈和宝钗听到了都不好,于是英莲便勉强扶病来见。 薛蟠在净室里看到英莲,那可真的是眼中放光,英莲本来便相貌极美,之前折腾得七死八活,蓬头垢面,是大大地失却旧日风情,然而后面在这庵堂里清清静静住了两年,却竟然真的复苏了,面上有了血色,如今虽然身体没有完全恢复,仍然偏瘦,如同柳条一般,走起路来仿佛风大一点就会给吹跑了,然而那一种袅娜的风度却更加勾人,让薛蟠想到那一年瞥见黛玉的风流婉转,暗悔自己当初怎么就漏了眼,将这香菱看作寻常,只新鲜了那么几天便丢在脑后,实在应该好好疼爱她才是,自己在牢里一待就是三年,当真是辜负了好时光。 于是薛蟠便伸手来拉英莲,一脸色眯眯涎皮涎脸,只差流口水下来,英莲不住躲避,那薛蟠便发起狠来:“你原本是我的老婆,如今怎的连碰都不让我碰?我和你说,你趁早与我回家里去,这几年让你得了清闲,连太太你都不服侍了,如今我回来了,可要给你好好地立一立规矩。” 英莲一听,简直大祸临头一般,立刻开口呼救,却说自从薛蟠回来,潮音阁三个人有时谈论那边的事情,金桂倒是也罢了,只怕英莲要悬,于是沐雪元特意来水月庵给英莲提了个醒,还和芳官说道:“倘若一定要见,千万留神,若是不成,便去找四姑娘。”芳官答应了,又联络了彩屏,这时眼看里面闹起来,芳官连忙进去解劝,这边彩屏飞跑到后面去找惜春。 等惜春来到这里,只见不但英莲,连芳官都给打了,惜春一张瘦削的脸登时绷得紧紧的,冷冷地说:“薛家大哥哥,往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儿你到我这里来打人,什么意思?” 薛蟠见她来了,不免有些讪讪的,指着英莲的鼻子骂道:“今儿若不是四妹妹,我定然打断你的贱骨头!” 然后转身去了,走出几步便听到一个清清泠泠的声音说道:“明尘,叫了人来打水洗地。” 薛蟠不由得转过身来又看了最后一眼,只见一个梳妙常髻,着水田衣的女子走出来,那装扮道不道,佛不佛,腰间居然佩戴了黑白两色的太极玉佩,古怪至极,然而着实漂亮,却也着实冷淡,只不知道是谁,没想到这水月庵竟然还藏有这样的绝色,那模样儿不比香菱差。 于是薛蟠方才的怒气瞬间便丢到爪哇国去了,满心想着这美貌女子,只觉得头重脚轻,走路都企鹅步了,晃晃悠悠飘飘摇摇便出了水月庵。 惜春很快便遣了人将这件事告知了薛姨妈,薛姨妈一听,不但打了英莲,连芳官也打了,便叫过薛蟠来,捂着胸口一边喊疼,一边痛骂:“前儿为了个贾芹不尊重,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将那一干人等都缉拿到衙门里去,当做匪类发落了,你刚刚出来几天,又要弄进去?你不看看咱们家里还有几个钱?就剩了那两个铺子,半死不活在那里,难道你连个棺材本也不留给我么?你还打芳官,芳官虽然出了家,毕竟是荣国府那边出去的,你得罪亲戚,本事可大,倘若真的再进去,还想让人家给你送饭不成?你以为仇指挥使就这么安心放过了你么?” 薛蟠这时脑子也冷静下来了,一想到那监狱里老鼠臭虫到处爬,便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跪在地上说道:“妈啊,我再也不敢了!” 在母亲面前痛加忏悔,赌咒发誓再不惹祸之后,薛蟠转天见到宝玉,便拉着他问:“宝兄弟,你可知道你们水月庵里有一个极标致的女道士,叫做什么的?” 宝玉脑子一转,便晓得他说的是妙玉,话说妙玉这几年愈发怪了,本来就爱读,这些年竟连打扮都融合了两教,仿佛是个女道长的模样,也难怪薛蟠将她错认是个道姑,于是微微一笑:“你问她干嘛?” 薛蟠咬着牙,脸上是又爱又恨的神情:“那人好不可恶,见我要走了,便叫人打水来洗地面,莫非我弄脏了那地么?” 宝玉不想他去给妙玉找麻烦,便安抚道:“那里本是女子出家修行的地方,忌男子的,连我去了,她们之后都要细细清洗地面,很是‘世法平等’,薛大哥不必在意。” 薛蟠一听,心中的气平息了一些下去,却仍是追着问:“你还没说她到底是谁,好个宝兄弟,差点让你给溜过去,如今越来越滑头了啊!” 宝玉见他追问不休,竟然甩不掉,本来想将妙玉的名字说出,然而转念一想,笑道:“她叫作‘王清惠’,薛大哥哥不必想了,那乃是个嫦娥一般的人物,够不着的。” 那薛蟠得了这个名字,不由得昼夜颠倒,想个不停,念着这名字着实好听,却也堪匹配那样一个人物,只恨一时不能到手,到四月初二,借着给侄儿贾荟过生日的机会,薛蟠便早早来到蒜市口这边,伸着脖子看,当真是“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还不住地问:“四妹妹今儿可回来么?” 莺儿在一旁觉得有趣,便笑道:“莫非大爷要听四姑娘念经不成?好叫大爷知道,四姑娘如今已经是世外的人,无论什么生日节日,一概不来的,她若是踏出那片地方,便是有了大事了,上一次是为了发落铁槛寺的事情。” 薛蟠登时便一阵失望,既然惜春不来,那么那“王清惠”只怕也不来了,却仍然不肯死心,悄悄地便问宝钗:“妹妹啊,纵然四妹妹不来,莫非便不遣个人来热闹一下?比如说那王清惠?” 宝钗登时楞了一下,道:“什么王清惠?” 薛蟠便将上一次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宝兄弟说那人叫做‘王清惠’。” 宝钗想了一想,便乐了出来:“宝玉越来越会开玩笑了。” 薛蟠听见话头蹊跷,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妹妹告诉我知道,我在这里谢谢妹妹。” 宝钗笑道:“那‘王清惠’乃是南宋时候的人,在宫中位居昭仪,当时元军攻入了临安,连皇帝带宫妃,都掳掠北上,王清惠途中作了一首很出名的,后来出家作了女道士,远离尘世。” 薛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宝玉兄弟竟然拿一个死人诓我,着实可恶,等我一会儿见了他,要好好问问。” 宝钗笑着拉住他,道:“你还好去问他?一个出家修持的师傅,不知你非要打听人家的名字做什么,好不失礼的事情,给人家听到了,又是一番嘲笑。要我说,哥哥好不容易从那不见日月的地方出来,可很该修身养性,本分度日,这一次是陛下仁德,普天大赦,哥哥才有这个机会重见天日,倘若再有事,可该怎么办?” 死皇帝不是常有的事情,大赦也不很常见,假如薛蟠再进去,等下一次赦免,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薛蟠登时便有些不耐烦:“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在家里妈是这样说我,到了这里你又来说,好像我总是要惹祸倒霉一般。” 宝钗笑道:“还不是因为担忧,才这样说的?你但凡稳妥一些,我们也省了说这些话。” 这件事黛玉自然也晓得了,黛玉知道后,紫鹃与沐雪元便也知道了,回到家中后,沐雪元便寻了宋词来看,她这边读着王清惠的词,旁边黛玉还讲着关联的掌故:“王冲华(王清惠出家后的道号)的这一阙词,因为给谢太后看到,不久传遍中原,颇有一些人唱和,其中最为特别的便是文天祥,他在金陵囚牢里看到这阙词,便和了一首,又代作了一首。” “啊~~为什么要代作?” “因为他觉得王清惠那首满江红,末句欠商量。” 沐雪元于是连忙又看了一遍王清惠那首词,这一回直接扫到末尾,只见那最末一句是:“问嫦娥、於我肯从容,同圆缺。” 沐雪元挠了挠头:“我觉得没什么啊,讲真挺有新意的,只要能脱离这恶浊的人世,不管月亮是圆是缺,她都在那里面住着了,她同的是圆缺,又没随别的。” 黛玉于是便来到书架前,找出文天祥的一册,翻到那一页,指给她看。 沐雪元读了两遍,笑道:“他这个词,最后一句倒是十分顽强的,不过那句‘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倒是可以和那个‘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好好打一架。” 黛玉噗嗤也笑了:“你个刁钻的,偏是你评论诗词,与人两样。” 沐雪元笑了笑,没有多说,要说文天祥确实是一个非常有风骨的人,忠贞壮烈,不过他模拟王清惠的心情,代替她填的这一首词,沐雪元却以为,带了一种他自身的性别色彩,那句“想男儿慷慨”,倘若是自己写出来,便感觉颇为违和,好像是披了个马甲,片刻之中便也是男人了,更不要提给男性这个性别本身赋予的意义;最后那一句“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可是身为一个女子,就算不想金瓯缺山河破碎,又能怎么样呢?文天祥坚持气节,确实是十分悲壮,不过元朝要他投降的目的是让他为新朝出力,对于宫妃昭仪之类,根本涉及不到这些,什么降顺不降顺的,难道还想要作国之栋梁? 所以王清惠的这一首词,可能才气没有那么高,刻画也没有那么精工,其实沐雪元也很怀疑她在宫中的地位,到底有没有那样特别,好像她所写的“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不过这首词是一首女性的词,抒发的是女性的情怀,男人用女人口吻写的东西,读起来有的时候就感觉隔膜,沐雪元感到,那些男性文人虽然是借着女性题材来抒发情怀,其实本质上书写的还是他们自己,而不是女性。 却说四月下旬,贾府平日里读一些书的男子们童生考试的结果终于出来了,贾兰高中了廪膳生员,宝玉中了附学生员。 穿越这么多年,沐雪元对这个时代的科举制也有所了解,从前她只知道什么举人进士之类,现在才晓得,生员分三等,成绩最优秀的是廪膳生员,这个就跟研究生似的,每个月有补助;其次是增广生员,是廪膳生员的候补,第三等是附学生员,是增广生员的预备梯队,后面两个当然就没有财政拨款的生活津贴,然而毕竟也是取得了资格,后面就可以考举人进士,有机会进入政府系统。 见儿子学业有成,李纨满眼欣慰,却仍不忘提点:“不要松懈,学宫里面每个月每一季都有考试,若是懈怠了,可是要降等受罚的。” 贾兰笑着说道:“母亲放心,我定然努力的,三年后还要考乡试,我家虽然丢了祖上的世职勋位,然而如今既得宽宥,便不可自弃,还当从科考上争得个功名前程,便是我家复兴之机,也能够报答太太老爷,孝敬母亲,母亲为我多年苦心,孩儿很该发奋,让母亲得以宽心。” 贾兰在母亲的督导之下,一向勤奋,即使在狱神庙之中,还请黛玉带了经书来读,也是逆境之中坚持不辍了。 去年元春恢复名位,贾家便如同春风吹融了积雪一般,又开始钻出一点点绿色的嫩芽,贾兰宝玉贾环自然不必说,就连贾琏贾蓉都开始读书,都晓得只是守着那一点田产,只不过是饿不死而已,要想过得滋润一些,还是要谋求个一官半职,琏蓉二人虽然没抱太大希望,想着去试一试也是无妨,因此临时抱佛脚,读了几天书,进了考场一回,果然名落孙山。 同样没有取得名次的还有贾环,赵姨娘不由得便数落他:“你看看兰儿,从此有了米粮,省了家里的嚼用,那还是你的侄儿,你比他大三岁呢,结果还不如宝玉那个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就仗了个好脸子哄人,竟然也中了。” 贾环听了便有些不耐,一甩手,道:“妈,你别只顾数落我,我又没个好先生,让我怎么考学?你放心,我走不通这条路,也能走别的,定然不给你丢脸便是!” 然后径自出去了,把个赵姨娘气得直翻白眼:“这小子,这是嫌弃我不是那诗书家庭出身的,没法子带着他读书?我是不认识几个字,因为我是奴才出身啊,好歹把你生成了个主子,外头一般的也有先生,你还要怪我?” 彩霞在一旁劝道:“娘,他不是那个意思,三爷虽然在这边失利,不过我看他在外面交往得倒好,颇有一班朋友,或许将来能从那边进益,也未可知。” 赵姨娘又絮絮地念了几句,这时候便不由得想起了探春,探春远去蒙古之前,终于与自己达成一定程度的和解,到自己房中叫了一声“娘”,而没有如同以往一样叫“姨娘”,每当想起这件事,心头挂了十几年的那把锁总算稍稍解开,然而探春从那以后音讯少来,自己这边的日子还是得照样地熬。 到了七月的时候,传来一个消息:孙绍祖被判流放! 原因是这个人在一次聚会上附庸风雅,也要写诗,他本是武官,学问有限,所作之诗颇为笨拙也就罢了,要命的是其中有一句,叫做“跃马为君讨贼清”,本来是一番表白忠心的意思,哪知却给人看出了毛病,举报给永嘉皇帝,说这里的断句应该是“讨——贼清”,讨伐的是本朝,以本朝为贼,那个“为君”的“君”指的是前朝那几个流亡的小朝廷,虽然早已经覆灭了,然而孙绍祖仍然依依缅怀。 当时永嘉一看就怒了,将孙绍祖革去官职,逮捕入狱,严加拷问,本来想处死的,结果有人求情,说他本是粗人,没什么学问,这乃是误写,便判决了个籍没家产,流放宁古塔,好在是没有牵连家里人。 于是蒜市口这边连忙安排接回迎春,翠英秀莲便将客房里堆放的杂物都搬了出去,打扫干净,麝月玉钏等人抱了干净的衾枕被褥,又在那桌子上放了花瓶,瓶中插了两支凤仙花,让这陋室之中增添了一点妩媚风流。 迎春回家的那天,许多人都来了,王夫人已经哭过了一场,黛玉宝钗都坐在炕沿边执手劝慰,熙凤张罗饮食,李纨在一旁劝慰王夫人。 沐雪元看着迎春,几年的时间已经是形销骨立,仿佛流放关外的一般,面色麻木,眼珠儿都直了,可见曾经遭受过怎样的摧残。 此时迎春呜呜咽咽地哭道:“不想竟然熬到有这一天,我能死在家里,总算能够闭上眼了。” 王夫人一听这话,更加悲伤,宝钗连忙说道:“你如今回来了就好,人生贵适意,不在穿金戴银,家中虽然粗茶淡饭,只要清静自在,便是最好的。二姐姐慢慢将养,总有复原的那一日,到那时我们还要再起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