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集中营里的英国大班
第三十五章 集中营里的英国大班 天气渐渐地冷了,到了十二月七号这一天,早上的报纸头版头条大字写着:“日军今天凌晨偷袭珍珠港”。 那一天的报纸无论是早报还是晚报,都给人抢购一空,许多人都想多知道一点消息,谢芳仪看着报纸,简直亢奋起来,说道:“日本人袭击了美国人,这一下可好了,美国必须参战了,再不能够像之前那样捣糨糊。” 余若荻点头道:“只怕日本人这两天就要接管租界,如今首要的,赶紧把收音机藏起来,只怕日本人来了是要没收的。我现在去和戴姐丁香也说一下,这两天店铺不开门,家里准备好食物,都待在家中不要出去。” 谢芳仪也冷却了一下大脑,点头道:“确实是要防备这些,我们自己也要准备起来。唉,虽然是将美国拉入了战局,然而这租界马上也是大树将倾,再不得成为乱世中一片清净地了。” 余若荻也颇有此感慨,从戴凤那里回来后,姐妹两个人坐在灯下,便商谈起今后的道路: “日军进入租界,租界从此不得安宁了,纵然是我们,只怕也要受到骚扰。” “澳门倒是没事,姐姐想要去那里吗?” 谢芳仪微微皱眉:“在澳门人生地不熟,在这里起码还有一些朋友。” “那么去重庆?可是日本人轰炸重庆非常厉害,炸弹落下来未必躲得及。” 谢芳仪摇头,就在去年六月,还发生了重庆大隧道惨案,据说有上万人闷死踩踏死在了里面,所以自己也并不是很想去重庆。尤其还有一点,就是租界内原本的经济毕竟形成了一定的规则,在这里作生意,感觉更加安心一些,过去一直都赚得很不错,也很安稳,虽然不知日军进驻后会怎么样,但是想来不至于把远东第一繁华的城市烧成一堆瓦砾。倘若真的又是兽性大发,自己一家人大不了躲到空间里去吧。 第二天,日军正式进驻租界,那一天可真是堂皇得很,大队大队的日军开进来,到了晚上还要放焰火,那焰火放出的时候声音很大,升到空中也很高,炸裂开来幅度非常大,租界各处的人都能够看到,谢芳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烟花,低声自言自语道:“这般兴高采烈,竟然仿佛要发狂了一般,疯疯癫癫的,仿佛是喝醉了似的,但凡人一发起狂来,得意忘形之下总没有好事。”日本酒鬼格外难看,因为与平时一本正经的样子反差太大。 余若荻在她身边一笑:“回光返照罢了,可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还有三年半的时间啊,曙光在望了,虽然之后也是动荡。 与此同时,丁香在自家房屋里面恨恨地说:“本来要歇业一天的,却硬是给叫了去,立逼着开张,他们当他们进来这里,大家都好高兴的么?当真不识趣。” 旁边戴凤劝道:“罢了,形势比人强,想开一点,做一天生意也赚一天的钱,好在我们的铺子不是在日本人走过的街上,不用悬挂太阳旗。” 日本人占领了租界,果然不出所料,首先就是要各家将收音机都交出去,而且还要求有枪的人自己填一张纸申报,余若荻之前已经储存好子弹,只是枪与子弹都收藏在空间里,那张枪械申报表自然也没有填,有本事就来搜吧,一件违禁的东西都没有,那些旧的书刊杂志都给她搬进空间里去了,日本人再怎样焚书也烧不到她这里来。 谢芳仪与余若荻整理好了一切,坐在那里静观其变,却发现除了思想镇压,收缴违禁品之外,租界的秩序竟然离奇好转,绑票之类的行为少了许多,想来如今是自己的地方,因此便不能那样祸害吧,别的也就罢了,不再到处绑票勒索,总能让人感觉心中安定一些。 眼看局面渐渐平静下来,丁香便定了心,每日仍是高高地坐在柜台后面出售食物杂货,如今她家的奶皮子和糖都是很紧俏的了,价值格外高昂。 要说自从连租界也沦陷,市面上突然出现了许多冒牌的洋货,比如说香烟、酒类,甚至药物,这班做生意的人都是互通声气的,因此丁香得天独厚,得到了许多讯息,两边聚会的时候便大谈了起来,什么“照着白锡包绿锡包做高乐牌的香烟倒也罢了,毕竟味道也还过得去,然而有人却收了洋酒的瓶子,在那真瓶子里装假酒,这也算是名副其实的‘旧瓶装新酒’,说是那些白俄专做这门生意,真的是不知羞耻,这群罗宋瘪三,倘若只是手提皮箱肩披地毯,挨家推销地毯杂货也就罢了,有那最下一等人,在路旁摆地摊推销什么‘去油腻肥皂’,自己也知道卖不出,拉住过路的人,往人家身上就抹肥皂,不管买不买,总得给两个毫子才算了事,倒是比丐帮还丐帮。” 当时大家便哈哈地笑了起来,谢芳仪道:“只是这些倒是也还过得去,最怕的是假药,有人将不知是什么的白色东西冒充金鸡纳霜,得了疟疾的人吃了这种药,越吃越坏了。” 还有六零六和九一四,是专治梅毒的药,局势已经这样的坏,消费普遍降级之下,连带得妓院都维持不下去,许多妓女转成了舞女,甚至一些原本家境过得去的女孩子,也为生活所迫进了舞厅,用跳舞场上赚来的钱养活一家人,然而却仍然有一些男人不知检点,要发生皮肉买卖,得了梅毒之后,买到的是假药,一针一针尽管注射进去,哪能控制得住病情?于是最后难免呜呼哀哉,只可惜在死前也不知是否传给了妻子和别的女人。 戴凤点头道:“所以要好好保重身体啊,这种时候生了病,饶是花了钱,可能还买的是假药,送了命就很不值得了,每天好好地洗澡,吃饭前务必洗手,盒子里有香皂呢,尽管用。” 丁香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大姐你可是越来越小心翼翼了,树叶落下来都怕砸到自己头上。” 戴凤也笑了:“从前过那样苦的生活,尚且努力挣扎,更何况如今吃穿不愁,阿苹又是这般大了,我正要好好地享一享清福,哪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去了?” 丁香笑道:“却也真是这个道理,日子过得好了,人就舍不得死,我如今倒是想着,把将来的生涯谋划得越远越好呢。和你们说,咱们铺子里的奶皮子和麦芽糖,那价钱可是一天天涨了起来,别的东西都能造假,唯独这两样,假不了的,但凡有一点钱的人又想吃这两种,自然便涨了上去。还有一种万料不到能卖钱的,便是干荷叶,从前人们买一块肉都用一张草纸包了,如今连纸张都如此金贵,我们给人家割了猪肉羊肉,便卷在一张荷叶里,本来也没想着拿来换钱,哪知竟然有人独独地来买这干荷叶,便是买了去厨房里包一些东西的,更何况如今眼看又是八卦炉的天气了,只怕受暑发痧,每个月都要站在外面领户口米呢,大太阳地下,中了暑可怎么得了?于是有的人便想将这荷叶用作凉药凉茶来喝,虽然不是很值钱,倒也换了一些邮票。” 余若荻笑道:“换了邮票来也好,姐姐给报社的稿子算是免费投递了。”居然用了邮票来做辅币啊,也算是战争社会的一景。 中午吃过了饭,余若荻便拿了一包东西出了门,骑着脚踏车一路来到江湾,那里有一座刚刚搭建的集中营,里面是简陋的棚架屋,周围围着铁丝网,在铁丝网里面茫然走动着的,都是一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女男老少都有,从前在上海,她们是多么的怡然自得,然而如今却落得这样凄惨。 回忆去年年底时,日本对英美刚一开战,不过三天的时间,便将租界内外的英美人士一网打尽,从有职事的到她们的亲人,不曾漏了一个,全都押入了集中营,这办事效率确实也是很高的了,体现了日本人一向的严谨。 余若荻虽然已经离开了洋行,然而想到当年福尔曼先生对自己的照应,此时他一家都在难中,自己怎么能眼睁睁就这样看着呢?于是每周一次,必然来这里送一些衣服食物,有的时候还带了药品来。 站在铁丝网前,余若荻托人找了福尔曼先生过来,远远地福尔曼那瘦高的身体略显摇晃地往这边走,来到铁丝网前,福尔曼抓着铁丝,望向余若荻的眼神带了一点泪光:“余小姐,谢谢你又来看我。” 余若荻将那长长的草编包裹从两排铁丝之间的空隙塞了进去,说道:“符先生,不必这样客气,你们也是受苦了。” 福尔曼接过东西来,连连摇头,说:“起初还是吃盒饭的,日本人叫做什么‘便当’,然而就在这几天,吃的更差了,每餐只发一个杂粮饭团,实在是难以下咽,但是不吃又不行,实在是太过痛苦,幸好有你帮忙。” 原本大班经理的身份,日常都是红酒牛排,哪里吃得惯这样粗糙的食物?更何况量还不够呢,余若荻是看过集中营里的饭团,只有拳头大,这样一个饭团,自己还嫌吃不饱,更何况这些身材高大的西洋人,所以到如今不过半年时间,眼看着那脸上的肌肉便瘦了一圈下去,面色发灰。 余若荻一笑:“经理你振作一点,报纸上说,就在前几天,在太平洋中途岛那里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海战,虽然日本人的‘新申报’上面说的是日军大胜,可是俄国人那里的消息,倒是说日军吃了大亏,虽然是陆地上把什么菲律宾马来亚缅甸印尼都占了,但是海上却不行,经理打起精神来,再过一阵就可以出去了。”在这里耐心再住三年吧。“对了,得了疟疾的那位女士好点了没?” 福尔曼点点头:“多谢你上一次的奎宁,艾琳娜小姐已经好多了,这里的条件太差了,尤其是如今天气热了起来,蚊子非常多,用蚊香都熏不走的,所以这几天又有人得了疟疾,好在那一瓶药丸还够用。” 一瓶奎宁在从前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在如今的上海则是相当珍贵的了,有的人家中堆满了金鸡纳霜,然而每天却只放几瓶出去卖,价值按粒计算,每粒要多少元,余若荻一拿过来就是一瓶,真的是十分慷慨的了。 余若荻:蚊烟香都不管用了?看来自己下一次得带一些硫磺粉,给她们洒在周围,空间山洞最深处有一个硫磺矿,硫磺资源丰富,或许用这个驱蚊还能有些效果,只要千万别吃到肚子里就好。 “符先生你好好休息,我下周再过来。” 福尔曼站在囚栅后面对着逐渐远去的余若荻挥手,手里的包裹沉甸甸的,很显然里面装了许多东西,当余若荻的影子终于看不见,福尔曼回到棚屋里,夫人和两个女儿立刻围拢了过来,打开包裹一看,里面装的是中式培根,就是切成薄片的咸肉,已经用油煎过了,十几个鸡蛋显然如同以往一样是煮熟了的,一片荷叶里包着七八片厚厚的白面包,另外还有一小包白米,几个西红柿,四条肥硕的青菜,青菜西红柿都是洗得干干净净,菜心里塞满了蛋黄酱,放在盘子里直接就是一份沙拉,另外还有一件衬衫。 夫人双手捧在胸前,眼中含着泪水:“余小姐简直就是一位天使。” 福尔曼扶了扶眼镜,对旁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说道:“安妮,拿两块面包,一只番茄,两只鸡蛋,还有一片培根给玛德琳太太送过去,她们经常把食物分给我们的。” 享用丰盛美餐的时候,福尔曼心中感慨更深,自己并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自认为思想还是比较开明的,然而从前偶尔,在面对中国人的时候,却也不由得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落后国家的民众是多么的不幸啊,自己作为一个超国民待遇的人,难免有一种超脱感,真的有一种神使在人间的感觉,面对这样的想法,自己也知道是浅薄的,然而无论怎样自我抑制,有时这种情绪也如同鬼祟的魅影一样,悄然出现在心头。 而如今则是自己落难,中方前雇员在患难之中接济自己,想一想时世的变迁,是多么的变幻莫测。 刚刚清闲了几天,余若荻又开始忙碌了,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空间之中弓着腰努力着,晚稻要种植了啊,如今稻田开辟得更加大了,这一块稻田足有五亩,可以出产接近两千斤的粮食,自己一家包括戴凤那边的主食都够了,还可以供应几位朋友的日常饮食,虽然自己是累了一些,然而一想到这些,心中便有一种充实感,啊,倘若是有机械化农具该多好,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虽然是有两头牛的,不过一个人驱牛犁田终究有些不方便,那牛有时候便要扭头往另一个方向走。 黄昏时分,余若荻从空间里出来,简单做了晚饭,农忙的时候就不要指望有什么精致饮食了,咸肉粒烧茄子随便吃吃也就罢了,另外还有一点酱菜,不过看着景心将那油汪汪红彤彤的茄子拌在米饭里,倒是吃得很香。 余若荻笑了一笑,道:“这一阵饮食着实有些粗糙了,等忙过这段时候,我们杀一只鸡来吃。” 景心的眼睛亮晶晶的,说道:“姨妈,同学们这几天带饭,都是六谷粉蒸出来的,只有我饭盒里是白米饭,大家都很羡慕呢,我就和同学分着吃粳米饭。” 谢芳仪抚摸着她的脖颈:“好孩子,晓得同甘苦共患难。秋秋啊,话说外面这六谷粉也配得越来越多了,从前不过是偶尔有一次,如今倒仿佛生来是以这个为食的一般,连何友兰家里,都真的在吃蜀葵了,之前我有一次不过是当做笑话随便说了两句,道是那蜀葵的嫩叶和花都是可以吃的,味道还不错,哪知昨儿就看到摘了去呢。” 余若荻听了这话第一反应:“姐姐千万不要告诉宝珠。” 谢芳仪一笑:“我自然不会告诉她。唉,虽然那何友兰……不过我们也是够刁钻的了。” 余若荻笑道:“又不是我们坑害了他,怕宝珠姐姐伤心罢了,这也有错么?” 每次想到何友兰的现状,余若荻便暗暗地感到解气,自从去年那件血案之后,中国银行便关闭了,何友兰倒是一直在找工作,可是如今失业率非常高,找新饭碗也很不容易,他又是个拉不下面子跑单帮的,因此竟然一直赋闲在家里,全靠吃老本和新太太的薪水,偶尔倒是也有一点稿费,然而写文的人多了,那文章便也不容易售出,所以只是零碎补贴而已。 余若荻还不算完,继续说道:“我倒是劝他顶好在园子里开一点菜地,起码不必在外面买小菜,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种菜。” 谢芳仪摇了摇头,知道自己的妹妹不是个心胸宽阔的,便换了话题:“几个月都没来了啊,是不是真的就这么断了?虽然看不看的本来也没什么,不过总觉得有些吃亏。” 余若荻点头:“就是嘛,敲开门来逼着人家订他们的杂志报纸,付了钱之后送了没三期,便黄鹤一去杳无踪了,虽然大半是鬼扯,仔细搜寻却也能看到点真实的东西(尤其是对于自己来说),好在倒是一直每天送来,没有白赔了钱。要说日本人也是有意思,非要叫做,倒是把原本的和都压了一头,就好像徐寿辉的国号叫做‘天完’一般,在名字上压着大元。” 谢芳仪咯咯直笑,转过头来第一百零一次叮嘱女儿:“景心啊,我们在家里说的话,都是不可以拿到外面去说的,否则给日本人知道,要有麻烦的。” 景心一本正经地用力点了两下头。 余若荻摸着侄女的肩头:“景心就是这一点好,很能分得清轻重,不像别人家的孩子,口无遮拦的。” 景心的苹果脸上登时笑成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