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第三十二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梅咏雪站在自家的穿衣镜前,很小心地一点点揭开唇上黏着的假胡须,真不愧是木工行业专用的鱼鳔胶,粘得真结实,比后世的502强力胶也差不了多少,幸好粘上的时间还不算太长,否则要揭这马鬃胡子肯定要撕下自己一层皮。 自从那一天看到辛彦在自家门前买酱菜,梅咏雪就感觉事情不太妙,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早已没有心存侥幸的念头,辛彦既然已经找到自家铺子上,那么就可能再来第二回,或许他只是打发家里的仆役过来买东西,然而既然连这样巧合的事情都能够发生,那么将来在其她什么地方再次遇见,也是很难说的事情,因此梅咏雪就预备了这样一副假胡子以防万一。 其实最稳妥的就是每天都带上两撇小胡子出门,然而鱼鳔胶粘性太大,戴一整天很伤皮肤,如今毕竟是明代,没有后世那种比较方便的化妆工具,所以自己要日常伪装也是非常艰难的啊。然而虽然不太可能每天都充分化妆,这鱼鳔胶与假胡子还是要随身携带的,都装在荷包里,或许哪一天就会用到,因此今天晚上自己就没有弄作措手不及。 梅咏雪将揭下来的黑色的马鬃胡子重新收了起来,用一条温热的湿毛巾敷着自己略有些破损的上唇,这里的汗毛拔掉了几根,自己也不是全无损失啊。 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梅咏雪一边回想着方才酒楼中那惊险的一幕,这可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她自我点评,自己方才的应对还是可圈可点的,十分的镇定从容。经过多年的心理建设,如今再次面对辛彦,自己已经可以做到平静淡然,没有什么太激动的情绪,惊愕与愤怒都已经离自己远去,但这并不代表自己可以原谅,事实上梅咏雪如今对辛彦与周氏只剩下冷笑,对于那件事,梅咏雪至今没有采取报复行动,这并不是因为她慈悲为怀,事实上她信奉的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报复型人格拯救世界,之所以还没还回去,只是因为实力不足。 不过方才辛彦的表现可是很有趣啊,看他那若有所思一脸深沉的表情,仿佛在回忆一段笼罩于浓重迷雾中的梦境,有两分伤感,两分追寻,还有两分朦胧,唯独缺少愧疚,看来是从未反省,不过反正自己所要的也不是仅仅一个道歉而已。 梅咏雪这时莫名地想起张爱玲说过的那段话:“也许每一个男子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温家娘子啊,真是替你不值啊。 元宵节在酒楼与辛彦的一番巧遇,让梅咏雪的眼神也幽深了两刻钟,不过之后日子一直都十分平静,兰生的脚逐渐放开了,虽然已经缠足十年,难以复原成完全的天足,然而对比之前的畸形,已经是十分不错的了,足部的基本功能大部分恢复,行走比较快捷,梅咏雪看到她在屋子里嗖嗖嗖地走,轻快得如同燕子一样,心情也感到有些轻飘飘的,如同天边的白云。 作为一个“男子”,梅咏雪自然是不可以去看兰生的两只脚,因此也就不能看到缠足的时候是怎样的骨折扭曲,放足之后又具体是什么样子,然而前世她曾经在网上看到过缠足的照片,具体情形也就不需要多做描述了,因为在现代可以很容易的找到图片,然而无意之中搜到的一条信息却让她差点想要掀桌,古代“女不得缠”居然常与“男不得仕”并列,作为对一个家族的羞辱性惩罚┓(?′?`?)┏ 梅咏雪这算是见到了活生生的“通过提价引发竞争将劣质商品拍卖出高价”的经典营销案例,这就好像“苦恨年年压金线,为她人作嫁衣裳”的诗句一样,明明女子出嫁到男方是一种十分悲催的事情,世上道路千万条,留给女人的却只有这一条,然而却描写得仿佛求而不得一样,甚至“为人作嫁”这个成语在后世流传甚广,有时候梅咏雪想要用另一个成语来代替都找不到词汇,这就是语言的力量啊,明明觉得有问题,然而想要用另外的词句却找不到,这事实上是一种思维垄断。 随着双脚获得恢复,兰生的性格也日益开朗自信,甚至连头脑也更加灵活起来,有时候就让梅咏雪感觉到,那副裹脚布缠绕的不仅仅是她的两足,也束缚着她的大脑。 看到兰生脸上如同阳光下的溪水,活泼而闪亮,梅咏雪的一颗心也变得温暖,与樊瑞仙一家的接近与融合,事实上并非是梅咏雪这样一个“成功女扮男装混迹明朝的空间者”对于樊瑞仙兰生的单向救赎,在这个过程中,她也修复了自身,没有让自己深陷于对于过去的仇恨之中,那种憎恨因为暂时的无力报复很容易越陷越深,增加自己的痛苦,还会令心态失衡,行为反常。 因此梅咏雪也是十分感念姐姐一家的,在自己付出努力的同时,对方也救赎了自己。 到了八月的时候,当今的首辅申时行退职回家了,这样高级别的政府官员的离开,自然在市民阶层之中引起了一些反应,梅咏雪自然也听说了,不过申时行这个人真的不像张居正那样有存在感,张居正是一个典型的“想要忽视他都不行”的人,再佛系的人也禁不住他把锋芒直刷到自己眼前来,而申时行这几年就没看到他有什么受人瞩目的政策,倒是一上来先把张居正的考成法给废了。 要说张居正的本意倒是好的,从前都是用实物抵税,然而交上来的那些粮食柴炭评价标准掌握在官吏手里,上下其手的花招特别多,因此张居正就把实物税折算成银两,考成法是配合一条鞭法的,可是实施到后来,一层压一层,一点余地不肯留,平民的压力就太大了,所以申时行就将这一条废除了。 不过除此以外,他就真的不见什么大动作,人称“老好人和事佬”,这个评价连梅咏雪都听说了,心想这一位估计是太极门的高手,左拦右挡地练缠丝推手,然而这泥也终于和不下去了,作风不同,殊途同归,不过申时行比张居正要好一点的是,他这样的人应该能得到善终,也不至于连累亲人。 然而过了两个月,市面上就流传起一本书,叫做,要说这本书之所以流传得这么快,主要还是因为它的作者是王世贞。 梅咏雪穿越过来后才晓得王世贞在明代居然有这么劲的锋头,她前世本来是只知道四大才子的(周星驰那部“唐伯虎点秋香”很出名啊),而且还错把徐渭替换了徐祯卿,然而事实上徐渭是浙江绍兴人,不是江苏苏州人,没办法算到吴门四才子里面去。 如今才知道,王世贞的重量级不比那几个人差,而且还不仅仅是艺术才华,他还是一个史学研究专家,这就为他的才气平添了几分厚重,因此极为受人推崇,而他的这本评论首要政治人物的书当然也流行得极快,刚一出现在书铺之中,马上就抢购一空。 梅咏雪好在向来是托冯三郎帮自己留意一下有什么题材特别的新书,于是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买了一本,晚上回到家里匆匆便在灯下翻阅。 来到明代这么多年,虽然日常生活的语言风格基本上都是通俗话本那些套路,然而许多正规文件文稿毕竟仍然用的古汉语,因此梅咏雪的古文素养多少也有所提高,如今再看文言文就不像从前那样感觉挠头,速度也能快一些。她如今深刻地理解到,古文的一个优点就是节省字数,十几个字可以浓缩为几个字,所以这本记录了从杨廷和一直到申时行的传记集也不是很厚,看那字数大概也就是七八万字,大概是后世一部中篇的篇幅,只不过要把凝聚在一团的文字意思重新展开来,就好像把菜干重新炖出滋味来一样,真的是一件费火候的事情啊! 梅咏雪连续看了几天,总算把这本书读完了,其她的倒也罢了,然而写到张居正的时候,居然说“(张)得之多御内而不给,则日饵房中药,发强阳而燥,则又饮寒剂泄之,其下成痔。而脾胃不能进食。”说他是因为太好色所以吃错了壮阳药,然后又泄得狠了,所以生痔疮,导致最后不能吃饭,这个就让人感觉是恶意满满了,这样的诋毁很有些失风度。 张居正当然不是清心寡欲的圣人,事实上王世贞本人也未必是呢,这时代的男人不是都把猎获收藏女性当做胜利者的标志吗?可是这样解释人家的病源,就真的有些故意扣锅的嫌疑,痔疮算是常见病了,不要说古代,即使是在现代,也有许多人长痔疮的,直肠头微微地脱出一点,把这个一定与性放纵联系起来,就有些太过牵强,显得并非堂皇正大,倒像是隐隐地有些刻骨的私怨在里面了。 不过要说这也不是王世贞的首创发明,传统医学的理论有一条是“肾主骨,主藏精”,虽然此精不是彼精,然而当牙痛的时候还是可以用“阴亏”来解释,因此就得出结论说“不自爱”,鲁迅为此困扰了许多年。 以王世贞的名气,这本书的影响力一定会是很大的,因此张居正这名声可真的是不可描述,难怪孔子曾经说“上士杀人用笔端,下士杀人用石盘”,肉体毁灭当然是一种很彻底的毁灭,然而还有一种毁灭是连肉体带精神全部毁掉,张居正已经是死了,王世贞对他仍然不肯放过,给他加了这么多的罪状,大有“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 不过这个“上士下士笔端石盘”的话孔子倒是很有资格说的,因为他自己就不是一个文弱的人,乃是一个大力士,“孔子之劲,能招(通翘)国门之关”,他自己首先有能力防范肢体暴力侵袭,然后才评价文斗与武斗的高下,否则就成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让人只感到要发笑了。 另外文尾还写到了昙阳子,“而是时王锡爵归省,久之不出,其女得道仙去,有所奉大士上真,俾锡爵与其友人大理卿王世贞筑室于城南居之,而女仙之蜕附焉。” 这位昙阳子女仙,梅咏雪也是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才听说的,这个人叫做王焘贞,是王锡爵的女儿,王锡爵如今也做到文渊阁大学士,是个很出名的人了,可是他的女儿在某种意义上比他更为着名,这个女子自幼不喜欢四书五经,也不愿意学习女红,对于宗教却极其痴迷,见天儿的打坐冥想,临出门子的时候,未婚夫死掉了,于是王焘贞就说自己要守节,也就是俗称的望门寡,虽然这种事情在民间评价不一,可是对于道德风向标杆的书香门第来讲,这个理由还是堂皇正大的,于是王焘贞就一直留在娘家守节。 王焘贞很快做了女道士,道号“昙阳子”,她十分有悟性,才学也极好,与王世贞坐而论道,结果王世贞一听她的“释道儒一体”的理论,立马折服了,居然拜她为师。当时听说这件事的现场,梅咏雪也震惊了,后世古典里常说的“红花绿叶白莲藕,三教归来是一家”,原来居然是昙阳子的原创。 后面越来越多的知名人物拜她为师,甚至包括冯梦龙这样的文坛领袖,甚至她的父亲和一位叔叔也以她为师,而父亲原本是不喜欢这个女儿的。 不过或许是太过天才的人物终究不能久留于世上,昙阳子在万历七年的九月初九那天坐化飞升,年仅二十三岁。不过梅咏雪怀疑她其实是服食了丹药中毒致死,因为据说她的遗容面色金黄,嘴唇呈淡紫色,这应当是比较明显的中毒症状,所以昙阳子并不是算定了自己的死亡日期,而是很可能特意在那一天服毒自杀。 对于王焘贞的一生,梅咏雪纠结了很久,王焘贞应该也是不喜欢结婚的吧?也是不满于自己注定的命运吧?因此抓住未婚夫死掉的机会出家为道,一展所学,如同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她是一个女子,又是女道士,如此的煊赫盛名要长久维持下去,或许是比较艰难的吧,这就好像开车高速行驶在悬崖道路上;作为一个修道之人,她也晓得“月满则缺”的道理吧,因此选择了在声望最顶点的时候离开人世。 王焘贞的一生,就好像用刀砍一棵树的树干,那棵树会拼尽所有的生命力开出异乎寻常的花来,惨烈而又壮丽,梅咏雪能够感受到那样一种绝望之下的燃烧。 与此同时,辛彦也拿到了王世贞这本新出版的大作,书房里,他喝了一口清茶,将目光重新又投放在书卷上。 要说张首辅与王世贞的恩怨情仇,官场士人之中也是流传得颇为广泛的了,本来这两个人之间的来往还是十分密切的,王世贞为张居正母亲父亲的寿诞做文庆祝,毕竟是当世大手,那文章写得十分华美。然而从开始,两个人的关系就急转直下,王世贞写信请张居正提携,张居正回信说“才人见忌,自古已然。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这就是明晃晃讽刺王世贞华而不实,王世贞这样骄傲的人,当然要衔恨入骨。 辛彦放下书,思绪不由得又飘到了元宵佳节的夜晚,自己在酒楼中遇见的那个人,虽然有些相似,然而梅咏雪却比那人高出半个头,虽然那人本来也是猿臂蜂腰的,然而梅咏雪却更为挺拔,纵然一身平民布衣,但那风度却也仿佛玉树一般,尤其是那言辞的锋锐也似曾相识。 辛彦的眼神又变得幽幽的,曾经的往事他不愿再想起,即使偶然重又浮现出来,他也是绝不带任何感情地去审视,然而那一次见到梅咏雪,却让他早已冷淡平静的心又波动起来,胸中有许多感触,事实上到了此时,梅咏雪与梅香到底有什么关系,对于他已经不是很重要,只是这尘世之中的无奈与错过啊,真的让他很想写一首长诗了,就仿佛苏轼元稹的悼亡诗一样。虽然曾经绝情,然而毕竟不是毫无感觉,若是那诗篇能够流传千古,将那人的名字记在里面,对于她而言,也不算全无所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