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天人五衰
第二十四章 天人五衰 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到了中午的时候这才渐渐地停了下来,一场甘霖简直是普天同庆,“久旱逢甘露”是人生四喜之一,如今梅咏雪可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宫中的皇帝自然是带着百官一起答谢上天,北京城中的人更是欢欣鼓舞,井水如今终于满了,站在井台边看着下方不远处那清亮亮照着人脸的水面,一群人脸上简直乐开了花。 多久没有看到这么充足的水源了?之前用水有配额的时候,每天简直是挖空了心思省水,用来喝的水就罢了,无论如何节省不了的,尤其是这样热的天气,如果连水都喝不够,只怕就不仅仅是焦渴的问题,那是中暑的问题啊!除了饮水之外,日常用水方面可就挖掘出强大的创新生活能力,每天淘过米的水用来洗脸,洗过脸之后也不肯倒掉,留到晚上再洗一下脚,最后用来浇花,倒也算是营养物质丰富。 然而现在这样的日子终于不用再继续了,上天终于下雨了啊!虽然那冰雹砸得大家有点惨,不过只要有雨水就好,只要别让大家都炼成人干儿就好。 这一天早上卯正时分,梅咏雪起了床,打开窗子就看到街对面的一层房屋里亮着灯光,那是许举人又在读书了。 梅咏雪打了个呵欠,打水洗了脸,进入空间骑了马来到一个水塘,那里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翠绿的扇形叶片,叶片之间还夹着一些小百花。 梅咏雪拔了几棵还比较嫩的菱秧,真可惜自己从早到晚在店里,没有什么时间细细料理食物,否则这样嫩的秧苗剁成蓉,掺上肉馅包包子,可是非常鲜美的,如今自己只能用来煮汤了,当然菱秧清汤也是很不错的。 吃过了早饭,梅咏雪提了午饭和晚饭就出了门,她穿过街道,来到许举人窗前,向里面探了一下头,笑着说:“举人老爷,我卯正的时候推开窗子,就看到你书房的灯亮了,这么早就起来读书啊?”从前基本上都是卯正二刻的。 许举人从书本上把头抬起来,眼神有些发直地点了点头,说:“是啊,最近都是寅正就起来了,秋闱将近,时间愈发要抓紧了。” 八月份就是乡试啊,三年一度呢,不像是后世高考每年一回的,不抓住机会哪成? 梅咏雪笑道:“举人老爷不要担忧,你如此用功,此番定然高中的。”虽然已经考了两回了。 许举人习惯性地微微皱眉,由于长时间这样的表情,因此他眉头中间的皮肉已经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型,看上去一副忧国忧民负担沉重的表情,再配上他那略有些花白的胡子,看着格外沧桑。 他轻轻点了点头,客气地说:“借你吉言。”如果这一次再不能考中进士,自己就要去吏部注册挂号,等待职位出缺时的“大挑”,到那时就可以做官了。虽然不知道要等几年,不过自己的家境实在容不得自己继续在科举的漫漫汪洋之中坚持下去了,家境消磨啊,箱子里没钱啊,所以自己就还住在这样一个地方,连一个布铺的伙计都可以这样随便地和自己说话。 梅咏雪匆匆赶往店铺,脑中的思绪向一个完全不搭嘎的地方飘去,要说许举人早上四点就起来读书,可真的是堪称头悬梁锥刺股啊,太用功了,要说许举人的这份决心自己可真的是比不了啊,无论前世今生梅咏雪都很喜欢睡觉,上一世或许也是因为年轻人贪睡,早上七点钟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她还感到十分痛苦,真想“向天再借五分钟”,在辛家做丫鬟的时候讲不得那么多,每天都是鸡刚叫就起来了,如今总算是自己当家做主,然而因为种种原因,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要起床,每一回爬起来的时候也是很艰难的了。 然而这位许举人已经四十几岁的年纪,却比自己还要勤奋,硬生生早起两个小时,天不亮就起来了,就那么坐在灯下读书。梅咏雪感觉他这样的作为可能会扰乱人体生物钟,导致睡眠不足,健康受损,如果长期这样子,更加会缩短寿命,降低智商,看他眼中方才那苶呆呆的神情就可以推断出这个人此时的脑子不是很清醒,当然在早晚光线不很明亮的环境中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视力应该也会受损吧,在这个年代要做到饱读诗书真的是不容易啊。 梅咏雪转念忽然想到,人生四喜之中似乎只有前面两句“久旱逢甘露,她乡遇故知”会将女子包括在内,至于后面两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却是专属于男性的,即使是婚姻之喜,红楼梦里的探春也是“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离开自己的主场了,客场踢足球不是那么好搞的。 不过无论如何,总比“升官发财死老婆”含蓄多了。 上午忙碌了一阵之后,午间的时候梅咏雪趁着空闲,到回春堂去送了几颗桃子。 空间中的桃树三年前终于开始结果了,那一年看到桃花的时候,梅咏雪的心中一阵激动,空间中终于有桃花了,万历七年的秋季,自己埋在土里的桃核居然在第二年春天就顺利地破壳而出发了芽,这可真的是太让人感到庆幸了,自己本来还担心那些种子会在地下沉睡一两年才能够看到小桃树苗,如今看来生命的力量真的是强大啊,很快自己的空间中就会有一小片桃林了。 那一年的春天,梅咏雪挑了一个下班后不是很累的晚上,在桃树下铺了草席——话说她的草编手艺已经很不错了,编织的草席草垫存货不少——然后在原木抠出来的小桌子上摆了两碟小吃,一壶米酒,一只酒杯,就那样在朦胧的月光下观赏桃花,甚至还能闻到那种淡淡的甜香,那种“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景象与气氛实在太美了,好吧,这两句词本来是说梅花的。 过了一阵,桃花凋落了,虽然梅咏雪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然而那一阵也有一点失落,只好转过头去看芍药花,虽然桃花谢了,但是芍药木香都开得正好嘛。 到了秋季的时候,曾经因为桃花凋谢而带来的伤感已经全部扫尽,因为有桃子吃了,蟠桃黄桃都有,自己当初是吃了什么桃,只要觉得好吃,就把桃核种下去,如今桃子的种类也就并不单一,相比之下梅咏雪更喜欢吃黄桃,因为肉质格外细腻。 空间中的桃子产量颇为丰富,因此梅咏雪就可以时常拿几只来联络友情,这时她就串到药铺里来了。 段芸生一看到她,便笑着说:“啊哟,咏雪又拿了桃子过来啊?当真是生受你,总是吃你的东西。” 梅咏雪一笑:“何必如此客气,本来也不值什么。” 甘郎中这时也刚刚回来,他出诊一次也是颇有些口干舌燥,虽然之前痛痛快快下过好一场大雨,然而过后天气仍然是这么热,毕竟节气仍然在那里,只怕要再过一两个月才能凉快下来,因此接过梅咏雪递来的桃子,一口咬下去汁水横流,实在是太爽了。 吃了半个桃儿解了渴之后,甘先生擦了擦嘴,投桃报李地说:“咏雪啊,这桃儿可真甜,出去一次回来能吃到这样好的东西,真的是畅快啊!哦对了,我方才去了贵友邻家中看诊,就是富安郎君家里哈,你那位邻舍情况可有些不妙。” “哦?如何?”梅咏雪立刻睁大了眼睛,连耳朵都竖了起来,炯炯有神地听着。 甘先生见她感兴趣,顿时也有了谈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不过那话想来是有些不太好说,因此他便压低了声音,如同地下党接头一般地说道:“折辱人,折辱人啊,居然病在了那样一个地方,那不便处发了红瘰出来倒也罢了,反正碰触了也不疼不痒的,只是硬硬的,如同猪软骨一般,周边浮肿才叫要命,连股沟这里都肿了起来,这个便疼了,况且又发热头痛,显然是阴虚阳亢,虚火上炎,另外下部蕴毒,这个就纯属酒色过度,是他一向行院里行走,染上的这个病。” 梅咏雪一听,性病啊!这种感染性的疾病要治起来可有点麻烦,这个年代是不是全要靠抵抗力? 然而既然是性病,张娘子可能就有点麻烦,她可千万聪明一点,不要与老公行房,一时间梅咏雪真巴不得立刻飞到富安家里提醒张娘子这件事。 这边段芸生包了一大包干草乌梅菊花塞给她:“这个你拿去喝吧,大热的天煮一点乌梅汤,很可以解暑的。” “啊呀呀这怎么好意思呢,若是让你家老板知道了……” “尽管拿去,每次送货都有些多的零头。” “那就多谢了!” 晚上下班后,梅咏雪就匆匆来到樊娘子门前敲开了门,进门就对樊娘子说:“姐姐啊,富安那厮的病可算是有信儿了,原来是得了那种脏病,这种病很容易传给身边人的,若是得空儿,还劳烦姐姐与张娘子说一句,这段时间可别太靠近了。” 樊娘子听了便是一惊:“咏雪啊,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自然是郎中那里,千真万确,绝对可靠,姐姐我给你复述一下,那富安如今……”人脉广泛一点还是有效的啊,平时保持好关系,人家就能随口漏一些消息出来,对于对方来讲或许没什么,但是对于自己或许就是大大的有用,总是说二十一世纪是信息时代,然而大明也不遑多让啊。 樊娘子强忍着听完梅咏雪一字不漏外加现代医学知识点评的转述,这怎么连淋巴结都出来了?淋巴结是什么?而且这种细节你都能当着我的面儿说出来?樊娘子扶着额头,我想静静。 “啊姐姐,这里还有一包乌梅,你留着煮汤喝吧,芸生哥哥给的,天气这么热,人容易头晕的。” 樊娘子:我两眼发花不是因为天热W( ̄_ ̄)W 富安的病情发展得很快,十几天后,到了七月上旬的时候,病势已经发展到不能起身了,梅咏雪从瑞仙姐姐那里得知了这件事,作为就住在紧邻隔壁的邻居,她自然是有责任过去看看的,不过樊瑞仙看着她那兴致勃勃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像是去凑热闹的。 梅咏雪前一天特意和铺子里告了一会儿假,道是邻居病重,自己作为住在隔壁的人,无论如何总该去看看的。老掌柜张德懋当然准假,这是很浓厚的人情啊,咏雪这孩子一向就是个心地良善的,对于邻居也是颇多关切,倘若大明都是这样的人,那这世道就容易多了。 于是第二天早上,梅咏雪就提了一篮水果过去,都是时新的瓜果,甜瓜蜜桃葡萄之类,很漂亮地摆成了一个果篮,提梁上还扎了几朵时鲜花卉,希望张娘子看到了心情能够稍好一点。 敲开了门,张娘子一看是他,就住在间壁的邻居,又是樊娘子的弟弟,便很客气地请了他进来。 梅咏雪递上了果篮,说道:“嫂嫂辛苦了,不知这几日二郎身体如何?我听说身上有一些沉重。” 张娘子将果篮放在桌子上,一听她这话儿,眼圈儿很快就红了,声音中微微带了哽咽,说道:“梅兄弟,你哥哥这几日是一天不好过一天,尤其是这两天,把那两条腿都浮肿了(梅咏雪:看来有可能肾功能出现了问题),俗语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他如今病成这个样子,由不得我不心慌。我也不多说了,你若是得空儿,就进去看看他吧。” 梅咏雪:那是当然了,这一次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有劳嫂嫂指引。” 张娘子将他带进了卧房,梅咏雪往床上一看,只见富安现在今非昔比,三年前那场大瘟疫他死里逃生,虽然当时瘦得凄惶,然而过了一阵逐渐恢复,重新欢乐起来,每天大鱼大肉地吃,那脸色很快就重新滋润了起来,原本凹陷的两颊也鼓了出来,长胖的速度如同吹气儿一般,原配过世的一年服丧期内,这都没短了玩乐,半点不带影响的,着实是“神采奕奕”。 只是如今却大不相同,床上躺着的那个头缠手帕的男人,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一张脸颊如同风干的腊肉,自己已经起不来身,张氏娘子搊扶着他好不容易坐起来,靠在床头歪着,梅咏雪再一看他那一只露出来的手,干枯皱巴得简直好像鸡爪一样,眼见着是天人五衰。 梅咏雪摇了摇头,叹息道:“这才几日的功夫,怎么就瘦成这个样子?二郎,你如今可觉着怎么样呢?” 张氏也在丈夫耳边轻声说:“相公,邻家的梅郎君来看你了。” 富安勉强睁开两只眼睛,看着前面那模糊的影子,他知道那里站了个人,只是一时看不清是谁,如今他整天昏昏然,连反应都慢了,别人说一句话,要过一阵才知道是什么意思,每当略有些清醒的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难过,富安一向自负风流伶俐,哪知道有一天竟然也这样邋遢。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眼前这人乃是邻居梅咏雪,要说梅咏雪这个人,他的印象是很深刻的,当今之世女色倒也罢了,尤为潮流的乃是男色,如果一个人只是找女人,那还不算时髦,若是他和一个美少年要好,那才叫走在时尚尖端。而娈童之中尤其是姑苏狡童最为人所推重,长相极其清秀,举止柔魅,还唱得一口好南曲,若是能够与姑苏的美少年交往,那可是大大有身份的事情。 要说姑苏这地方也是稀奇,既出状元又出上好的娈童,梅咏雪是从南直隶过来的,一口江南口音十分好听,他在铺子里有一份正当的事情做,自然不是门子小唱之类可比,然而长得白净秀气,漂亮得很,况且又是个读书识字的,听说记账是一把好手,幺二三四五从来不带错乱的,堪称是才貌双全,为人又礼貌和气,见了人向来都是不笑不说话的,两家住着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个人早就看在自己眼里,只可惜梅咏雪的禀性总有些似近还远的样子,虽然自己并不在乎吃窝边草,可是这人却仿佛是难以接近的,看似温暖的炉火,靠近了就觉得疏离,于是富安试探了两次之后便也不再打这个算盘。 想来也是凄凉,这些年梅咏雪都没有登过自己的门,如今自己病得这样七荤八素,他却来了。这当然是一番好意,然而富安却觉得心里格外地不是滋味,人家都好好的,就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本来正是大好年华,然而这花花世界自己只怕是再无福消受了。 富安越想心中越是凄凉,不由得流下泪来,慢慢地说道:“咏雪兄弟,自从我得了这个拙病,本想着素来身子硬朗,顶住了过几天便能好了,哪知道如今成了这副模样,看看是要往泉台路上走了,你也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知道是不成了的,我也知道你是个好人,等我死后,你嫂子若回娘家便没得可说,倘若留在这里守着我的灵,还望你照应一二,就如同樊家娘子一般。” 旁边张娘子不听这个倒也罢了,此时听他说了这话,顿时不由得悲从中来,两道热泪从面颊上滚落下来,虽然这人平素不靠谱儿,但是“人之将终其言也善”,纵然曾经有多少怨恨,这一句话今后也是够自己回味的了。 梅咏雪又能说什么呢?只能安慰几句“善自保养身体,过几日便好了”这样没营养的话,然后走了出来,又劝解了张娘子几句,这才回到铺子里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