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鬼影憧憧
第十五章 鬼影憧憧 梅咏雪站在柜台前,刚刚给一个满脸悲痛的女人扯了几尺白布,这位大嫂的儿子死了,因此她哭得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十分的痛苦。 在这个时代,儿子是与丈夫同等重要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比丈夫还要重要,毕竟丈夫可以休妻,也可以纳妾,但儿子是自己的骨肉,那才是一个女人真正的血亲,是她现世之中最可靠的依靠,一个女人离开了娘家,女儿将来和自己一样,也是要外嫁的,相当于和亲的性质,更何况女儿即使终身不嫁,终究不像儿子那样前程远大,世上的双亲都是对儿子寄予无限的希望,即使是贫苦农民的孩子,也希望他将来有机会中状元或者是当将军,可是对于女儿,最大的愿望就只是她将来能够找一个好丈夫,通过丈夫来给娘家帮帮忙。 因此这样一位人到中年的女人失去了儿子,可想而知该是多么样的悲痛,简直是失掉了人生的意义,她已经是四十几岁的年纪,在她这个年龄,要再生孩子也比较为难,大龄孕妇很危险的,尤其是丈夫如果比她还要大,那么精子的变异率会很高,孩子的比如唐氏综合征种种先天性疾病的发病率就会大幅度增加,所以梅咏雪心中也是充满了同情。 送走了那位大嫂,梅咏雪站在柜台前,看着钱匣里面的银两铜钱,果然正如同事先所预料的,鼠疫扩散到北京城后,白绢的销量快速上涨,因为死的人日益增多,同样生意兴隆的还有药房和棺材铺。 外面一阵骨碌碌的车轮声响,一辆马车从门前疾驰而过,蒲明城两只手抄在袖子里,叹了一口气说道:“又有人逃出北京城去了。” 龙四撇了撇嘴,道:“富人就是惜命,这还没死得怎么样呢,根本没到满街尸体的程度,不过是三个五个倒毙,她们就先溜了,这几天看到四五拨了,也不知能够逃到哪里去。” 梅咏雪望着门外那沉重马车碾出来的车辙,方才这辆马车跑过,街上积雪混合着的干硬垃圾在重压之下迸溅了起来,梅咏雪幽幽地说:“应该是逃往南方吧,不知会不会去到江南。”辛月仪要坑。 龙四咯咯一笑,道:“这班瘟神如果真的一路跑到苏杭南京,那可就有意思了,江南啊,梦幻中的温山软水,碧玉一般的温润感,本来这疙瘩瘟只在北边杀人,如果给她们再带到南方去,我大明整片疆域就没有个让人放心的地方了,那可当真是举国一体水深火热。” 蒲明城皱眉道:“其实如果能够走,我也想要走了,假如家财万贯,死在这里实在是不值得,只可惜我现在身无余财,今天赚钱等着付明天的饭钱,这样的情况又怎么走得了呢?只好在这里硬挨着罢了。” 梅咏雪这时深刻地理解了“瘟神”这个词的含义,在现代社会,大部分烈性传染病都已经研发出有效治疗方法,也能够迅速进行防疫控制,因此“瘟神”这两个字出现的频率并不高,即使有人偶尔会说说,也不过是用这个传统的表达憎恶的词语发泄情绪罢了,对于代表瘟疫的凶神本身并没有太多敬畏,因为没有真正见识过它的威力。然而在古代,最恐怖的就是瘟疫和饥荒,二者往往紧密相连,那真的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走向死亡,另外还有一个如影似随的幽灵则是战争,三者叠加造成了大量人口的消减,梅咏雪甚至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每一次当人死得差不多的时候,一切就开始趋于平静,似乎在那时无论是病菌还是人,都已经失去了继续折腾的活力。 这时东家脸上蒙了一块白布匆匆走了进来,几个人连忙给东家打招呼,梅咏雪看到那身材敦实的老板,一颗心便有些提了起来,东家一般情况下只是定期过来看一看,铺子里主要交给掌柜,当然账目上老板是严格核查的,财务工作非常重要,因此这一天他忽然这样匆忙地赶来,不知是有什么麻烦事。 可能无论是在任何时代,员工与老板的关系都是十分微妙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老板一思考,员工就发毛。”老板与员工存在一种监督与被监督的关系,这是让梅咏雪感到十分不舒服的一点,这中间不涉及到什么道德问题,而是这种性质在雇佣关系里必然存在,老板付了钱,员工就要提供劳务,因此梅咏雪非常渴望早日实现财务自由,那时就不会有这种“被人监视”的压力了。 却见东家一把撤下面罩,非常紧张而且神秘地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和你们讲哈,从现在起,柜台上要准备一盆水,每次收钱的时候要把银两铜钱投到水里面,如果能听到银钱落到盆底的声音,那就是真钱,如果听不到,那就是鬼钱,千万不能收的啊!” 梅咏雪顿时卧槽了,这是何等丰富的想象力?连百鬼昼行用纸钱买东西的情节都创作出来了,如果生在后世,很可以当鬼片编剧了,片子一定会大火的,那经典程度必然会超过“午夜凶铃”。 本着一个无神论者的节操,梅咏雪很委婉地质疑道:“老板,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吗?不要太紧张了,自己吓自己会吓坏人的。”不要没被鼠疫放倒,却倒霉于焦虑症,那就是很赔的了。 东家极其严肃地说:“怎么不真?比珍珠还真!我的老友纸扎铺杜老板亲眼看到的,简直是白日见鬼啊,如今这城里死的人多了,连鬼的胆量都这么大了,敢大白天的走出来糊弄人,所以我才赶过来提醒你们。再说了,这种事本来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那班儒生们整天说着‘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孔子也曾经曰过的‘敬鬼神而远之’,孔圣人只是‘不语’而已,并不是不信,否则也不会敬且远了,摆明了就是惹不起躲得起。我辈是经商的,那乾坤天地浩然正气远远比不上圣人,连圣人都头疼的东西,我们就更不能不当做一回事,所以一定要小心啊!” 梅咏雪:原来孔丘对于神学是不可知论者,不过这位老爷子也是很现实主义的了,不在求神拜佛上面花钱,只是远着点那些东西,倒也是既不破财又不惹祸,十分中庸的了。 作为一名职员,梅咏雪还是很讲职业操守的,只要不违背法律也不违反道德,梅咏雪当然是要按照老板的要求去做,于是她马上就用铜盆打了一盆清水来放在柜台上,以此作为试金水。 老板见伙计们遵嘱执行,总算放了心,他擦了一下头上的汗,又说了一句:“如今街面上人人鬼鬼的,到了天黑之后更是让人瘆得慌啊,所以从今天开始,每天起更的时候就可以关店门了,免得太晚回去出危险,工钱我给你们照算啊。”毕竟最近生意好啊,哪怕工作时间缩短,那营业额也是噌噌上涨,因此体恤一下员工也不影响自己的收益。 梅咏雪一听这句话,顿时精神一振,这也算是大瘟疫之下的一个出人意料的好消息吧,可以提早下班啊,每天提前将近两个小时呢,从前每天时间进入亥时才能关店铺,如今初更的时候就可以下班,足足提早了一个时辰,这就等于是每天的私人时间凭空多出一百多分钟。 虽然鼠疫横行的北京城中人人自危,气氛极其紧张,然而自己居然也有意外的收获,看来这段大瘟疫的时段,工作时间都可以减少了,忽然间多出来将近两个小时的空闲,自己可以处理很多事情了,每天回到家里也不至于急吼吼匆匆忙忙,感觉做什么都来不及,个人生活实在已经被压缩到最低限度,好像后世的日本人一样,纯粹的经济动物。 因此梅咏雪情绪振作地大声答应道:“多谢老板,放心吧,店里面绝不会有任何麻烦!” 蒲明城和龙四也两眼放光,连声赞同,太好了,虽然大瘟疫是很不幸,然而自己毕竟可以早下班啊,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人生如此艰苦,总算是有一点小小的甜头。 老板见她们情绪如此饱满,点了点头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了。 梅咏雪站了大半天的柜台,到了暮色渐黯的时候,她眼巴巴地往外看着,两只耳朵也竖了起来,只等着外面打梆子的声音,只差抓耳挠腮。 蒲明城整理着柜台上的货物,微微一笑,说:“现在时候也差不多了,咏雪,如果家里有什么事情,就先走吧,我们马上也要走了的。” 梅咏雪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挠头的手,收起了方才那副猴急的样子,努力镇定下来,笑着说:“家里也没什么事,再等一下或许还有客人的。”说完后她忽然感到自己这句话有些不太对劲,这好像是在期待又有人死掉一样。 蒲明城点了点头,这个小兄弟虽然年轻漂亮,却不是一个偷懒耍滑的人,实在是很难得的了,其实就算梅咏雪想要早走一点,他也是可以理解的,年轻人嘛,哪能有耐心像他们这样三四十岁的人一样,死心塌地地守在枯燥无聊的铺子里?当然是想要出去吃吃玩玩,听曲子看戏了……呃,虽然现在北京城里人心惶惶,可是年轻人总有玩乐的方法吧。 不过梅咏雪是一个非常守规则的人,每天准时上下班,在考勤方面是绝无问题的,是一个勤快严谨的人,半点也不浮躁,真的是让人喜欢啊。 果然过了不久,就听到外面的梆子声,梅咏雪差一点欢呼出来,第一次这样早下班啊,这可真的是“下班不积极,头脑有问题”,几个人快手快脚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然后就锁了店门各自回家。 一更的时刻按照后世的时间应该是七点十二分,梅咏雪提着一只灯笼,走在了回家的路上,真可惜没有路灯,所以走夜路的人要自带照明设备。 前方有个人正在慢慢地走着,看那服饰似乎也是给人佣工的伙计,不知是茶楼还是酒肆,要说自从帝都之中开始蔓延瘟疫,饮食行业也不好做了,凡是人多的地方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仿佛那里就是亡灵渊薮,在这一点上大家都有本能的明智,因此从前那些生意兴隆的酒楼饭庄如今门可罗雀,生意非常冷清了,想来老板赔的本钱也是可以,或许这个人的东家也和自己的老板一样,看到生意如此惨淡,不如就给员工早一点下班了吧。 然而既然工作结束,为什么不快一点回家?在这街上慢慢地游荡什么?如果是平时倒也罢了,还可以在沿街的店铺逛一逛,然而如今简直满城都是毒气,在外面游走可不是什么惬意的事情啊,很令人不安的,梅咏雪就巴不得一下子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然后赶紧转入空间,在那里她才感觉到终于摆脱了鼠疫杆菌的威胁。 就在梅咏雪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前面的那个人突然身体晃了两晃,一头栽倒在地上,梅咏雪顿时一惊,提着灯笼赶到那人身边,将灯笼放在一旁,把那脸朝下趴在地上的人翻了过来,一看那人两眼紧闭,再一摸鼻息,已经没有了气息,而给梅咏雪视觉造成最大冲击的,就是这个人的面部皮肤有许多黑斑,梅咏雪立刻站起身来倒退了几步伐,这种病难怪又叫做黑死病,确实是非常形象。 梅咏雪捡起灯笼来,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周围静悄悄没有什么人,她大声呼喊道:“这里有人死了,巡街的人在吗?快把他抬走掩埋吧!” 她喊了几声,街边一间房舍的窗户猛地推开了,一个男人粗声道:“天这么晚了,还叫什么人?早都回家里去守着火炉庆幸又得一日活了,这人就放在那里吧,明天早上自然有人来收尸,这一个晚上还不知要攒下几具尸体来呢,正好明儿太阳出来了一起清理,否则一会儿一具一会儿又是一具,也惹人厌烦啊。” 说完之后,那木头窗户就“砰”地一声又重重地关上了。 梅咏雪默默地最后看了一眼那倒毙在这冬夜街头的人,转身快步离开了。 回到家里,梅咏雪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用烈酒洗了手,这是她从外面购买的不多的用品之一,毕竟作为一个连蜡烛都是收割了蜂箱中的蜂蜡来制成的人,要她花钱买东西实在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然而自从想到瘟疫可能会蔓延到北京,梅咏雪就竭力准备,低度数的米酒果酒都不要,专门打了两坛高浓度的蒸馏白酒备在家里,就为了瘟疫时期消毒用。 自从城里发生了第一起死亡病例,梅咏雪每天回到家里都要用烈酒洗手,今天更是格外仔细地洗了三遍,方才可是直接接触啊,天知道有多少细菌沾在了自己的手上。 然后梅咏雪烧了热水,把自己的衣服都丢进去煮,又把身体仔细擦洗了一下,换上干净衣服之后,梅咏雪的感觉这个时候就是:终于洁净了,应该把细菌都清除了吧?难怪沐浴这种事情在宗教礼仪之中占有一种特殊的地位,清洗过了身体之后,的确精神上也爽快了许多。 当把这一切都弄完之后,梅咏雪捧着汤婆子,围着棉被坐在床上,从被窝里伸出半只手来拿着一本书,放松了心情来看着。现在大概是八点多了吧,真的是很久没有享过的清福呢,今天终于可以在家里感受这漫漫长夜,在古典诗词里,一个人的夜晚总是备感孤寂的,在寂静的房间里生出无限的愁绪,可是对于梅咏雪来说,在只属于自己的空间之中,不需要应酬任何人,放松惬意地安排自己的时间,实在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只可惜穿越的这些年来少有这样的机会。 梅咏雪靠在床头看了一阵书,外面打起了二更的梆子,梅咏雪伸长胳膊抻了个懒腰,又打了一个呵欠,已经九点半了啊,再看一会儿就应该睡觉了,如果不是瘟疫时期,这冬季的漫长夜晚真的很有一种极其清幽的韵致,值得人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