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金陵路上
第二十六章 金陵路上 清晨,太阳刚刚从东边升起,两个人影从树丛中慢慢钻了出来。她们极其小心,弯曲着膝盖,脚步落地几乎无声,不时地左顾右盼,两只耳朵也仿佛竖了起来,每一秒都在倾听着周围的动静,一旦有不对劲的情况立刻离开。 四周一直十分安静,只有一些草虫在叫,那一晚恐怖杀戮的叫喊声仿佛已经随风飘散了,一切又重回平静,只是当她们走到开阔地,就看到满地的尸体,一团黑乎乎的苍蝇嗡嗡叫着在尸体上起起落落,见有人走来了,轰地一声飞散,当她们过去了,又马上回到尸体上。 两个人在草地中央停下了脚步,望向四周那凄惨景象的眼神都有些发呆,虽然一路上也看到许多尸体,但这是她们亲身经历的一场杀戮,死去的又是同行多日的人,因此那感觉分外深切,只觉得心中绞痛,根根寒毛都竖了起来。 商玦走到一具尸体旁,赶走了正在啄肉的乌鸦,蹲下来看着那人,那是顾嫂,被人一刀劈在脖子上,半颗脑袋都挂了下来,但是她手里却还死死地攥着那根锋利的锥子。商玦掰开她的手指,将锥子拿过来,只见锥子尖上还残留着血迹,看来她是扎中了贼人,于是劫匪发狂杀死了她。 地上散落了一些东西,比如一些凿子刨刀之类,石匠铁匠的工具,商玦将这些都捡了起来。 她们来到当初两个人休息的地方,看到一辆独轮车翻倒在那里,那正是吕氏兄妹的独轮车。商玦把捡到的工具包了起来,晴娘则将推车扶起,两人把包裹都绑在独轮车上,然后晴娘推着车子正准备再次上路,忽然回头望了一下,说:“我们把她们都埋了吧,不能就这样暴尸荒野。” 商玦点头道:“只有一把铁锹,我们两个人力气又不是很足,所以简单点,铲一些土给她们盖上吧,起码不要被那些禽鸟虫蝇啃食。” 商玦回到树丛中,观察了一下,见周围果然没有人,便躲在树后蹲下身子进入空间,拿出那把不久前新买的铁锹,出来后便开始挖土,那边晴娘则抓了一些草叶树枝盖在尸体上,多加一层保护。 商玦将泥土盖在尸体上的树枝草梗上,一些泥沙土块哗哗地又掉落下来,不过总算大概盖住了身体,能够稍稍有一点尊严,让这结局显得不那么凄厉悲凉,然而这都只是活人的感觉,至于死去的人,她们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花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所有的人都掩埋了,商玦将铁锹也在车子上捆好,两人轮换着推着独轮车,踏上了向南的路程。 一路上她们晚晚启程,早早休息,也很少和人结伴,以免出入空间不方便。又走了几天,前方终于看到了一条浩荡的水流,那便是长江。 商玦站在岸上,望着那一往无前奔涌的水流,只觉得比之空间中的湖泊更是一种气势,不由得诗兴大发,跳到一块石头上两手叉着腰放眼四眺,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终于朗声念诵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晴娘在一旁噗嗤一笑,道:“我还以为你在琢磨着这江里有多少好东西呢,或者也得念什么‘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啥的。喂,艄公,摇船过来,我们要渡江!” 商玦撇撇嘴,自言自语道:“要是有一匹泥马给我们就好了,不用花船钱。” 那船不大,船上已经有了两名乘客,看起来也是风尘仆仆,背着包裹挎着藤篮,一副北宋难民图,让商玦想起了二十世纪中期各种不断的逃亡,逃避战乱的,逃避饥荒的,虽然年代和服装不太一样,但是这副场景与自己前世看的老照片似乎并无不同。 船家摇着橹,将船慢慢驶离了岸边,一边摇船一边和众人聊天: “你们都是从北边过来的,是吧?不是江南边的人到北边去做生意,现在回家的对吧?唉,我就知道,这些天不断有人从北边逃过来,说那边乱得不成了,有一些还是东京人,你们这里有人从前住东京吗?” 商玦举起了手,道:“我是从汴梁来的,这一场大难下来,那里的人少了很多。” “那是当然咯,我听说那女真人足足掠了二十万男妇去了,什么工匠、伶人,出阁的女媳,在家的闺女,都被驱赶去了,小哥你能逃出来,真是万幸啊!” 商玦抿嘴道:“可能是看我没什么用处吧。”心中则在想,难怪自己感觉东京城中的人似乎稀落了许多,如果真有这么多人被带走,那就是减少了几乎百分之二十的人口,人流量不减少才怪。 小船漂漂摇摇来到了江对岸,艄公将船板放下,高声道:“各位过了江了,到了这里就不怕了,金兵打不过来!” 商玦推着车子沿着船板下了船,晴娘则从腰间荷包内取出一副小巧的银耳环,给了那船家。 两个人问明了道路,继续往前走,商玦低声说:“真不好意思,要用你的首饰来付钱。” 晴娘笑笑说:“反正今后也用不到了。” 江南果然是没有遭受到兵火的,越往南走,人烟愈发密集,而且有一些明显是同自己一样从江北逃过来的,北方的萧条增添了江南的人气,除了推独轮车的,还有人驾着几匹马拉的太平车来了,那样的人基本是商行或者富户,江北没有被洗劫的人口财富汇聚到南岸,让这里更加繁华起来。 这一天下午的时候,她们终于来到距离金陵不远处的一座市镇,商玦在市场上抛售了一些小件家什器具,换了一点钱,出了镇子来到无人之处进入空间。 吃过晚饭,两人坐在天棚外的石块上,看着逐渐暗沉的天幕,西边群山边,夕阳最后一抹橙红色的光彩分外艳丽,与蓝黑色的大片天空相映衬,有一种对比强烈的美。 晴娘望着远方,说:“明天上午就能到金陵了,虽然我一直期待能够到这里,然而现在却又有点害怕了,如果他不在,会怎么样呢?哥哥到底是不是还活着?真的是有一点‘近乡情怯’,虽然这并不是我的家乡。” “别多想了,明天进了城就知道了。我猜你今晚可能会睡不着觉了,是吗?” 晴娘一笑:“放心吧,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今晚不好好睡觉,明天怎么找人呢?” 当天晚上,晴娘翻了几个身就睡着了,倒是商玦有点心情烦躁,各种困扰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明天如果晴娘见到了哥哥,自己应该当场就悄悄离开吗?晴娘会不会舍不得哥哥?血缘亲情是人之常情,但是自己的空间真的不能暴露啊┓( ′?` )┏ 如果自己提出告别,晴娘会极力挽留吗?如果能大家彼此照应当然是最好的,但是自己真的无法完全信任吕文斌,多一个人知道,自己就多一分危险,所以自己一定是要坚决地当场离开,迟则生变,绝不能吃她家的酒饭,虽然这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但是自己实在担心自身的安危。希望到时候晴娘兄妹两个不要太过儿女情长,自己前世今生都头疼这种拉拉扯扯的离别悲伤,她们开开心心目送自己走远在大街上就好了。 第二天,两个人早早起了床,匆匆吃过早饭就上了路。 金陵不愧是六朝古都,气魄确实宏大,城里面也十分热闹兴旺,街道上车水马龙,商铺鳞次栉比,酒楼餐馆人来人往,不时还有琵琶弹唱的声音从空中飘来,一派太平盛世的样子,半点看不出江北的萧索,仿佛金军的威胁是另一个空间世界的灾难,与这里毫无关系。 晴娘打开一张纸,两个人按着上面的地址一路询问着,终于来到晴娘那位亲戚家门前。 晴娘上前拍了拍门,过了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一个老翁,那老汉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们二人,问:“两位小郎找谁啊?” 晴娘满怀欣喜地说:“阿公,请问田畔云是住在这里吗?” 老翁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啊,这几天怎么这么多人来找田畔云?那人早就搬得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家还不是直接从他手里买的房子,乃是他卖房之后又转了一次手才到我家里,所以老汉我实在是不知道他一家去了哪里,你可莫要再问我了。对了,那田畔云是你什么人啊?莫非也是你表舅?” “是的,是的,那是我表舅,阿公怎么知道的?什么人曾经来问过吗?”晴娘一脸兴奋。 “前些日子有个年轻的后生来问过,还说他有个妹妹失散了,难道就是你吗?可是你明明是个男孩子啊!”老翁满腹狐疑,上下打量着晴娘。 “就是我就是我啊,阿公,那人可是叫做吕文彬么?他还好好的么,有受伤吗?现在到哪里去了?”晴娘一叠声地问。 老翁摇头道:“原来是扮了男装,也是难怪啊,一路上忒不太平。那后生的是叫吕文彬,他让我和他那不知死活的妹妹说,表舅既是已经搬走了,他身无长物,在这里存身不住,等了几天没等到你,便跟了一个商客往泉州那边贩货去了,半年几个月归来不得,你若是有办法,便在这里等他。” 晴娘听了,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了下来,好容易得到哥哥的消息,他却不在这里了,也难怪,表舅一家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兄妹两人本来也没带多少盘缠,他在这金陵城里长时间耗着,坐吃山空,自然支撑不下去,只可惜自己却恐怕再难见到他了。 商玦也没有想到居然是这种结局,宋代毕竟是一个商品经济相对受重视的时代,人口流动比较大,吕文彬说是几个月后可能回来,但是商人如流水一般逐利,如果他那个老板看到别的商机,可能又往别处去了,几年不回来也不稀奇,所以晴娘究竟想怎么办呢? 她转头看了看有些失魂落魄的晴娘,向老翁道了谢,又问了一下这附近的客栈,便拉着晴娘离开了。 虽然金陵这种大城市的客栈稍稍贵了一些,不过今天她们是无论如何都要住店的了,在一家叫做“孙家馆舍”的旅店里,商玦要了一件普通客房,在房间里安顿下来之后,伙计送上洗脸水来,两人洗了一把脸,晴娘才觉得缓过一点劲儿来。 商玦倒了两杯茶,其中一杯递给晴娘,说:“我们今天就住在这里吧,金陵毕竟是很有名的地方呢,难得来到这里,四处看看也是好的。” 晴娘喝了两口茶,勉强笑了笑,说:“其实这也算是一件好事,毕竟哥哥还活着,虽然我们暂时不能见面,但只要他活着就好。” “后面你打算怎么办呢?要留在这里等你哥哥吗?”一想到吕文彬,商玦就有点脑袋疼,自己的空间啊!不够如果晴娘真的想要留下来等人,自己也不能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毕竟这位小姐姐一没钱二没人,如果少了自己这个帮手,她孤身在这里,真不知会怎样地苦,即使心中一百个不踏实,也只能舍命陪淑女了。 晴娘摇摇头,道:“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总想着再见哥哥一面,这事晚一点再说吧。” 商玦点了点头,她很能够理解,虽然晴娘之前说着想要和自己一起去临安,但是兄妹之情毕竟难以真的割舍,见到吕文彬,她可能就会动摇,现在情况也够复杂,吕文彬是没见到,然而却留下了个悬疑,让她更加难以抉择了。 “你在这里歇一会儿吧,我去做饭。”商玦将晴娘一个人留在客栈房间里,自己进入空间烧中饭去了。 晴娘坐在桌旁心烦意乱,她自幼家庭和睦,父母疼惜,兄长爱护,实在割舍不下,虽然她之前也曾经想过要和商玦去临安,从此改头换面充作男子,过另外一种生活,但是事到临头她却是真的难以毫不犹豫地下决断,也不知哥哥在外面贩运货物是怎样的冒着风雨、忍着寒暑,受那样的辛苦,而自己和商玦守着空间,却可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一想到这个,她心中就十分愧疚。不过有一点她很明白,空间属于商玦,自己没有权利要求商玦分空间的一角给哥哥,虽然那是自己的亲兄长,而商玦对于外人、尤其是男性的忌讳她是看在眼里的。 晴娘烦躁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此时正是中午,阳光最明亮的时候,从推开的窗子里射进明晃晃的光线,照在墙壁上,将墙上的东西照得十分清楚。 晴娘踱着踱着,忽然“咦”了一声,凑近墙壁去看,只见上面题满了字,她追本溯源来到最尽头,那上面墨迹漂浮淋漓地写了几百个字,看完后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一道冰雪水透过头盖骨直接注入大脑,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商玦端着一盆菘菜熏肉羹走了出来,见晴娘弓着身子正在看着墙上的什么,便笑着问:“那上面写了什么?有意思吗?” 晴娘陡地转过身来,斩钉截铁地说:“阿玦,我们一起去临安,明天就走。” 这虽然是商玦一直想听到的话,但是晴娘这样突如其来如此坚定的态度还是让她有些奇怪,问道:“你真的决定了?为什么忽然这样子?” 晴娘指着墙壁上的字迹,说:“这是从前一个女子题写的,她嫁给了鹿生的儿子,结果鹿生得了官,为了快点得到俸禄,不顾儿媳妇刚刚分娩三天,就强逼着她一起上路,来到这里这女子实在支撑不住,快要死了,就在这里留下了文句。” 商玦来到墙边,大略看了看,这龙飞凤舞的繁体字真的是有些难认啊,不过有了晴娘的提示,她还是猜出了个大概,冷淡地点着头,说:“嗯,这些跟帖倒是都挺愤慨的,但是妻告夫属于十恶重罪,能离成婚也要先坐两年牢,这一条这帮子男文人也都是赞成的吧,倒是多了一个给他们写诗表现才华和正义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