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迷雾》41 他露出那种亚戴尔熟悉的仿佛要哭出来的表情
“好了吗?” “嗯。” “那就走吧。” 晚上九点,面包店打烊,亚戴尔两手空空站在门外,心安理得使唤着兰伯特锁好门扔掉垃圾,整个人裹成一个圆滚滚的大白团子,露出的大半张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的鼻子上沾到面包屑了。”兰伯特刚走到亚戴尔身边,闻言乖乖低头,亚戴尔用手指蹭掉他鼻尖上的一点面包渣,又给他戴上手套,“好冷,快回去。” 兰伯特点点头,撑起一把大黑伞,两人并肩慢悠悠地往回走。 停了没几天的雪又开始下,纷纷扬扬的雪花飘下来,街上行人寥寥,远处只有一个年轻男人在艰难地遛狗,亚戴尔还没来及佩服他顶着下雪天也要让爱宠出来透气的决心,就发现那只大型犬竟然是哈士奇,而男人明显在被狗牵着往前拖……亚戴尔不由裹紧了自己的围巾,开始默默地给露在外面的双手戴手套。 做面包这么认真吗,连脸花了都不知道……一边套手套,他一边回想着。 那是两年前了,兰伯特刚来店里不久,因为顾客的好评率实在太高,亚戴尔没忍住跑去问男人:“你是很小就喜欢做点心吗?” 兰伯特干脆地摇头,“以前有别的职业,没时间弄。” “那你是后来喜欢上才开始学的?好有天赋啊。”亚戴尔惊叹道,“原来的职业就这么不干了,不会惋惜或者放不下吗。” 兰伯特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还好。开始也以为会不习惯,后来发现没什么区别,以前是掌控人……现在在掌控面团。” 他严肃地盯着手里未成形的巧克力吐司团:“配料的添加,烘焙时间,大小与厚度……只有彻底了解与精确控制,才能有令人满意的成品,成就感都是一样的。” “而且如果是面包……感觉你会喜欢。” 亚戴尔不明所以地笑着点头:“是的,你做得越来越好吃了,还好你是我的甜点师,想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和顾客一起抢甜点……太幸福啦。” 不知道为什么兰伯特似乎红了脸,然后就低头专心给醒好的面团抹黄油,不再理会亚戴尔。 “……” 两年多的相处,类似的场景数都数不过来,但无一不是混着甜点香味的,令亚戴尔止不住地想笑,觉得安心的。他一边回忆着,一边想要把左手捏着的手套给右手戴上……一道残影掠过,手套被一把夺走! 兰伯特下意识就要冲出去,但又顾忌把亚戴尔一个人丢下来,强行忍住了。等看清楚“劫匪”后,他也意识到没必要去追—— 那只原本离得很远的哈士奇窜到两人跟前,一边呼哧呼哧哈气,一边挑衅地展示嘴里已经被咬得稀巴烂的厚手套,主人被硬生生拖过来,喘息剧烈,看着都快翻白眼了。 亚戴尔;“……” 他婉拒了可怜主人欲哭无泪的赔礼道歉,目送着苦主被继续连滚带爬地拽去另一块雪地……裸露在外面的右手突然被握住了。 兰伯特看似自然地用自己的手心包住亚戴尔冰凉的右手,又看似随意地往自己口袋里一揣:“别冷到了。” 亚戴尔抬头,发现男人又把脸偏过去了,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半张没有瑕疵的左侧脸,在黑伞的阴影下像一尊俊美沉默的雕像。 他盯了兰伯特一会儿,发现男人死活不把头扭过来后,也没挣脱那个由口袋和手掌小心包住的暖窝窝。只是把视线转移到了兰伯特另一只正握紧金属伞柄的手上。 从亚戴尔的视角瞅去,兰伯特套着黑色皮手套的五指显得修长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能轻松扼断敌人脖子的存在……现在却用来揉面、开车、给他撑伞。 这双手套还是亚戴尔给他挑的,从某方面来说这家伙确实是个闷葫芦,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军队里一切都是专门供应,兰伯特在生活细节上简直迟钝将就到令人发指,城里冬天这么冷,亚戴尔给他开的工资也不低,竟然都不知道买副手套,还是亚戴尔某天惊愕地发现兰伯特手上竟然长了冻疮,于是跑去市里最大的百货中心挑了副鹿皮手套送给他。 亚戴尔还记得那天,兰伯特看到手套的时候愣了许久,接过来又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后拧起眉头:“应该我来照顾你……而且太贵重了。” “你先照顾好自己吧,而且这贵重什么,一副手套而已,不值几个钱的。”亚戴尔笑出来,“我自己都好多双了,这不是很常见吗,小时候天冷了,妈妈爸爸肯定都会给孩子买的,同学之间有时也会送,你看那些小朋友,手上各种花里胡哨的小熊小兔子,每年都换新款。” 兰伯特思考许久,摇摇头;“那是我唐突了。我的……监护人应该没有给过,同学也不怎么送这种。” ——他的“同学”其实也会在冬天送礼,代表的不是情意,而是示好与笼络,以兰伯特当时的能力和成绩,自然是被示好的一方,不过这种暖融融的难以估计价值的物品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金银、加厚冲锋衣和特供作战靴才是硬通货;他也不可能接受这种讨好,因为内层厚厚的茸毛太容易藏小刀片了。而等到如愿以偿后,一切物品自有无数人为了“总席”这个职位准备周全。 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给自己的手套。 鹿皮摸上去冰凉,手指伸进里面的内胆,很快就暖和起来,冻疮也随之开始发痒。 亚戴尔立刻紧张地询问:“是不是很难受?我找点药膏。” “手套很舒服。”兰伯特摇摇头,真诚道。 这次事之后没多久,西蒙就察觉老板前两年给自己添置的手套莫名其妙不见了,最后大家发现不知道怎么掉进了壁炉里,已经彻底化为焦灰,没出事故是万幸。 亚戴尔不顾西蒙控诉的眼神,有些肉痛地嘱咐兰伯特:“还好西蒙的那双只是人造皮不值几个钱,兰伯特你一定要保管好自己的手套啊,但也不要不穿!我看前两天降温那么厉害,你还光着手,不要仗着身体底子好就乱来,正常磨损很正常的,坏了再买一双就是。” 兰伯特认真地问;“你给我买一双吗?” 本意只是想让他自己买一双的亚戴尔:“啊?嗯,嗯,是的,我给你买。” ——入冬来这家伙已经把围巾手套口罩给他送了一个遍,看着根本不像心疼钱的样子,亚戴尔才这么随口一说,现在看来可能兰伯特不太会挑这种小东西吧,他心想。明天再挑一双羽绒手套给他换着戴好了。 听到亚戴尔的承诺,兰伯特点点头,第二天就乖乖戴上这双手套,保护得比他一直放在客卧的那支配枪还珍惜。 “……” 回忆告一段落,亚戴尔抬头望向夜空,昏黄灯光下雪花如云雾般纷扬飘落,街上只有零散行人打着伞匆匆低头往回走,他又看了眼自己头顶,深黑色伞布和全钢伞骨稳稳撑开来,风雪几乎落不到他脸颊上,兰伯特左手握着伞,右手则斜过来,别扭地揣着亚戴尔的手,大半伞都倾向亚戴尔这边。 他动了动手指,试图在衣服口袋这点狭小的空间里反握住兰伯特,那只比他大了一号的手掌似乎僵住了两秒,又立刻更紧地回握住他。 “这个姿势不难受吗?”亚戴尔突然道,“抱着会更暖和点。”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与邀请无异的话语,或许是手真的很暖和……兰伯特顿了一下,慢慢放开亚戴尔的手,见他的小松鼠没有把手从口袋里抽出后,便换成右手打伞,伸过左手,试探着搭在亚戴尔的腰上。 他虚虚搂了一会儿,发现亚戴尔没有任何抗拒或躲避的倾向,于是胆子更大了些,手上用力,亚戴尔大半个身体便被他搂进怀里,帽子上的羽毛扫过脸颊,原本空荡荡的胸前顷刻被一个温暖的肉体填满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汲取享受着对方的温度与怀抱。 亚戴尔看着路灯下从两团变成一团的阴影,微微闭上眼睛。 ——兰伯特身上的味道很熟悉,一点点面包的香气混着家里沐浴露的味道;外套是自己去年陪他买的,还洗坏了一颗扣子;家里现在已经不要暖气了,男人火气很足,窝在他怀里整晚也不会觉得冷…… 今天临下班前,西蒙趁兰伯特去收拾货架,特意把亚戴尔拉到角落里悄声嘱咐: “老板,有些话我一直想说了,和小兰有关的,你听听就好,最终怎么做肯定还是看老板你自己。” “其他人夸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也谈过女朋友,小兰第一次来店里望着你的眼神,和我女朋友来接我下班时候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感情是藏不了的,越浓烈越遮不住;一开始我以为他就是见色起意,等着他接连碰壁后灰溜溜走掉。” “可已经两年多了,日久见人心,他至少在我的角度,我觉得他是真心实意的。老板,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说你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总是很忧郁的样子,动不动发呆,我忍不住问你,结果你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发呆。” “这两年小兰来了后,虽然他不怎么会说那些油嘴滑舌的好听话,但老板你笑容明显变多了,心情好像也好很多,他应该确实花了不少心思的。” “我不知道你以前发生过什么,不好慷他人之慨,但我自己马上和女朋友结婚了,反正眼前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多两句废话……老板,我瞧你对他也不像没好感的样子,两情相悦多难,真要有喜欢就试试嘛!当老板员工哪有当丈夫妻子舒服。” “你别怪我多事啊……最终还是看你自己的,你要觉得不舒服,把我的话当个屁放了吧!” “……谢谢。”当时的他沉默良久,最终道,“祝你们百年好合。” “……” 亚戴尔又望了望夜空,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但其实只要这几天的雪落完,第一个晴天的前一晚便会漫天星河……他看着看着,突然主动往兰伯特怀里缩了缩。 兰伯特不明所以地低头;“还是冷吗?” 亚戴尔摇头,又偏头看向兰伯特的黑眼睛,比晴天的夜空似乎还引人驻足。 两人这样沉默地对视了片刻,周围只能听到雪花落下的扑哧声和两道轻缓的呼吸声,似乎只要愿意,这条飘着雪的路就永远不会走完。 亚戴尔在兰伯特越来越有压迫感的视线下终于开口,“你为什么要一直留在这里当甜点师?已经两年了。” “找不到适合的工作。”这个问题不是亚戴尔第一次问,兰伯特不假思索地搬出了最初那个借口。 “我听说市中心酒店开高薪请你去做甜点,结果你很不客气地拒绝了,有这回事吗?” “……”兰伯特从善如流地立刻换了一个理由,“我想照顾你,正好店里也缺厨子。” “库克给我推荐了一个在原来城市东边做面包的师傅,成品味道很好,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特意搬来这边方便孩子上学,急着找工作。我到时候再找一个管家或者助理,也可以被照顾得很好。”这个借口也不成立了。 “……我很喜欢面包店的环境。” “那为什么一年前生意最好的时候,我考虑开分店,想把你放在这里,自己去分店管理一段时间,你死活不同意?” “……” 兰伯特停下脚步,大半张脸都偏过来看着亚戴尔。 “你看,”亚戴尔笑着道,“今天我拒绝了那个师傅,但如果下一次有比你更需要这个位置的人过来,那我……好吧,我找不到你一定要留下来的理由。” 兰伯特沉默地凝视着亚戴尔,两人就这样站在原地,双人伞撑起一小片未被雨雪侵扰的静谧空间。 ——“我喜欢你,这个理由可以吗。” 兰伯特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像随着心脏的搏动被一个一个挖出来,“我喜欢你,所以想待在你身边。” “这样你会让我留下来吗。” 毫无铺垫的告白就这么轻飘飘又重如千钧地砸过来,亚戴尔怔住了。 他抬头看着兰伯特,男人脸上的疤在阴影中敲不分明,唯有一双熟悉的黑眼睛安静地回望着他。 看着看着,亚戴尔忍不住笑起来,笑容越来越大:“好啊,你想待多久待多久。” 不等男人回应,他便郑重道:“先前是我误会你了,我觉得你别有所图,所以一直对你不冷不热……但我不是瞎子,两年多相处下来,我确实感受到了你的真心。” “我也不想一直晾着你装聋作哑不回应,那样对你不公平,而且如果你以后要离开,传出去于你名声也不好。” “我不会离开的。”兰伯特低声道。 亚戴尔顿了顿,继续道:“所以就像之前我和你说的那样,我很喜欢你的样貌,和你呆在一起很舒服,这两年有你陪在我身边,我大部分时候都很开心,越来越开心……我也很喜欢你。” “所以我们试着正式交往吧?以婚姻为目的,担任彼此的伴侣。” “……你愿意吗?兰伯特。” 话音落下,是长久的沉默。 亚戴尔期待地看着兰伯特,男人的表情就好像被突如其来的一大团小熊姜饼砸中了,又露出亚戴尔熟悉的那种……仿佛要哭出来的表情。 那一瞬间是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狂喜,好像下一秒就要用力连连点头答应,再把亚戴尔一把抱起来疯狂地亲吻与诉说爱意。 但亚戴尔眼睁睁地发觉这股喜悦迅速演变成一种极为晦涩的痛苦……痛苦? “对不起,”兰伯特开口了。 他的嗓音莫名是哑的,在亚戴尔逐渐凝固的笑意中,男人一字一句道,“对不起……你不应该喜欢我。” “我也不能当你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