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终于停止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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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终于停止的心跳 四十几天之后,八月一号这天,卞小渔晚上回到家,发现梅苏的一条消息:“我这个周日离开冰岛,要回国去了。” 卞小渔翻了一下日历:“不可以等到十七号文化之夜过后再走吗?” “不了,毕竟去年已经看过一次,我想尽快回到中国去。” 周六的八月三号正好是中国的七夕节,梅苏等到过了节才走,其实也是别有一种体贴了。 梅苏就是卞小渔学冰岛语的时候,认识的那个中国女孩,她在中国遇到了一个中文极其流利的冰岛男孩,两个人结婚后,梅苏就一起来到了冰岛,是韩晶曾经很是羡慕的“婚姻移民”,起初梅苏也是十分兴奋的,毕竟冰岛给传说得如同水晶的世界,这几年是国内大热的旅游地,然而来到这里不久,她便十分厌倦了,有一回在咖啡时间,她和卞小渔悄悄地用中文说:“童话世界就是不食人间烟火。” 虽然有瑰丽的冰川,奇异的荒原,然而人毕竟不能总是生活在电影背景里,主要的还是每日的平凡生活。 这边的物质条件其实比较匮乏,食物上,蔬菜种类少,超市里一般就是洋葱、生菜、胡萝卜、茄子、土豆、西红柿、大白菜、包菜、芹菜、菠菜叶、大葱、蘑菇、生姜、大蒜、辣椒,肉类的话,主要是羊肉、羊腿、牛肉、牛肉糜、鸡胸肉、鸡翅、鸡腿、猪肉,还有各种鱼类,梅苏从前是个很精致的女孩,也是喜欢日本料理的,然而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之后,她的变化是:“看到红色的三文鱼肉就想转过头去。” 梅苏是来自上海的女孩,从那样一个热闹多彩的大都市来到世界最边缘,反差自然是非常大的,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想念国内的一切,比如淘宝那丰富的商品和快捷的速递,街头的一家家的餐馆,不仅是中国各地的菜肴,世界各国的风味都可以找得到,还有春夏秋冬四季时装,冰岛不但没有几家像样子的服装店,而且这里根本就没有四季,只有一个季节,就是冬季,只是分初冬和隆冬,或者好一点还有深秋吧,因此看着衣柜内那样式简单的衣服,梅苏恨恨地说:“简直是要当修女。” 有一段时间,梅苏特别想吃酸菜鱼,不住地回味,“那酸爽的酸菜,嫩滑的鱼片……”,卞小渔想了想,给她出主意,“或者可以在超市买来酸菜和鳕鱼,自己做酸菜鱼啊,再加一点辣椒粉,虽然不能够做到神似,毕竟也有几分形似。” 当时梅苏便苦得几乎笑了出来:“买酸菜,德国酸菜吗?” 那一刻梅苏想的是,卞小渔虽然不是很喜欢说话,不过想象力还是可以的,能够想出德国酸菜+三文鱼的酸菜鱼新做法,这边确实有酸菜卖,不过是德国酸菜,到如今自己也不要求一定要南方的腌青菜,就是东北酸菜也是好的,这个时候都谈不到南北酸菜之争了,然而也是没有,一包一包切成丝的都是白惨惨的德国酸菜。 卞小渔理解,梅苏对于酸菜鱼的这种极度渴望,其实不仅仅是味蕾的作用,而是对于故乡的极端想念,这里或许真的不适合梅苏,从物质到精神,她都不能适应。 梅苏是个爱吃爱玩的人,喜欢享受感观层面的乐趣,然而在冰岛,这方面比较简单,最大的快慰或许是温泉,然而天天泡温泉,梅苏到后面也腻烦,她喜欢花样繁多的娱乐,不愿意只是天天泡热水澡,在她看来,这种放松的方式太老套了,“简直好像老奶奶那一辈人的生活啊,天天泡在温泉里,治疗关节痛。” 她这一句话意外提醒了卞小渔,如果常年浸泡温泉,应该比较难得关节炎,只可惜温泉池那里水汽比较重,否则一边泡温泉一边看书,倒是很开心的。 另外从精神上,她在这里相当孤独,梅苏倒是大学毕业的,英语过了四六级,只是她学的都是学院式英文,与人沟通比较吃力,当初那个男孩是一口中文,所以两个人交流无障碍,然而来到冰岛,周围的人少有这样好的中文,冰岛人与外国人之间多是讲英文,这便让她很不适应,每天只是等着丈夫回来,因此精神上相当苦闷的了。 虽然是来学冰岛语,然而她对这块地方越来越失去兴趣,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冰岛语的进度也慢,英文进展也不大,一来到外面就发慌,冰岛对于她,简直好像心灵荒原一样,当初上课的时候,就整天想着要离开,如今终于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说:“许多人渴望冰岛,其实是叶公好龙”。 卞小渔刚刚来到冰岛的时候,英语其实也说不上多么优秀,不过口语能够应付,专业单词她也都背诵得很牢固,她干的是体力技术类,很少需要写文件收发邮件之类,所以倒是也还行,只是毕竟仍然有压力,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英语倒是进步得快,到如今英语可称流利,冰岛语也能应对日常,然而梅苏因为一直没有工作,整天闷在家里,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因此在苦闷了一年之后,梅苏终于下定决心,回国去了,从前种种“要回国”的言语,或许只是抱怨或者发泄情绪,如今是真的走了。 于是卞小渔说道:“那么祝你一路顺风。” 抱歉不能够去送你了,毕竟我这里事情也很多,双休日有半天时间要去上课,另外还有半天要去图书馆,回来之后要烧饭洗衣,另外还要去游泳池,其实一天也蛮忙的。 卞小渔不仅是忙着学习,忙着参加文化节,她还忙着罢工,两个月后,十月二十四号周四,这一天下午十六点四十一分,工作场上全体女员工一起放下工具,走出了公司,她们罢工了,换了衣服就要去街上游行。 卞小渔自然也一起参加,如今对于冰岛的许多事,她都很是熟悉了,十月二十四号是传统的“女性休息日”,每年的这天,都要举行全国性的女性罢工,每一年开始罢工的时间都经过精确计算,女人比男人的工资低百分之多少,就罢百分之多少的工,二十九年前的二零一二年第一次全国女性大罢工,是从下午十四点三十八分开始,抗议女性工资比男人低百分之十四到十八,如今差得没有那么多了,便少罢一点工,像她们这样朝九晚五的公司,提前十九分钟下班,就是这个时间。 场地的男性职员默默地看着她们离去,没有说什么,继续干自己的活儿。 在雷克雅未克的街上走了一圈,很激动地喊着冰岛语的口号,到了晚上七点多,卞小渔回到家中,简单地吃了饭,想着休息一下便去游泳池,这时她看到了姚琳在当天下午发来的信息:“小渔,你在吗?你父亲过世了。” 卞小渔:卞庆死了啊,他是身体哪个部件罢工,所以停止了生命? “老师知道他是什么病吗?” 过了一会儿,姚琳回复道:“说是心肌梗塞。” 原来是心脏罢工,那可是很严重的了。 见卞小渔只回复了一句“原来如此”,姚琳便想起另一件事:“那个叫卞金泉的人说,你已经很久没有和他们联系,他们都找不到你,所以丧礼的事,不知你是什么意思,要不要出席?我听他这个意思,便说我也不知道,他就离开了学校。” 虽然多年在类似象牙塔的学校里工作,然而姚琳并非对社会一无所知,她也是很机敏的。 卞小渔连忙道:“谢谢老师,如果他们再找来,还请老师什么也别对他们说。” 姚琳回答道:“你放心,我晓得的,我跟阿凝也说了,倘若万一有人问她,就说不知道。” 姚琳又将今天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卞小渔说方才参加女性罢工游行刚刚回来,听她说得如此热烈,姚琳微微地笑,如今的卞小渔对于人世,似乎有了一点点的投入。 这个时候已经八点二十分,卞小渔说道:“老师,我去游泳池了,下一次再和你聊。” 姚琳也晓得她非常迷恋温泉,便笑着说:“好的,快去吧。” 至于“不要太难过了”这样一类话,就不必说了吧,而且想到温泉,姚琳忽然也有一些心动,此时的武汉已经凉爽下来,白天是二十几度,走在外面很是舒适,然而夜间只有十几度,在这样的温度之下,夜间望着星空泡一泡温泉,应该是很美好的吧? 卞小渔背了一个挎包出门去,里面装的是干净的内衣,快步来到游泳场,洗过淋浴之后,卞小渔围着厚厚的浴巾,在冷空气中快速进入户外的池塘,此时虽然已经过了最热闹的时候,水池里仍然有一些人,耳边是轻快的聊天声,不过卞小渔今天却不想说话,她一个人静静地靠在池塘的一角,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那上面有几点星星,如今卞小渔已经能够分辨出哪一颗是北极星,因为邻居中有一位是业余的天文学家,有时候就泡在水里指点什么猎户座,小熊座。 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近北极,距离天幕更近一些,卞小渔总觉得那空中的星星仿佛更加明亮,也更大一些,银白的星星在澄净的墨蓝背景之中,轮廓分外鲜明,那夜空也似乎因此更加深邃。 姚琳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和卞庆一家断绝了联系,自己来冰岛之前去她家里,并没有告知她这件事,因为觉得没有什么必要,没想到卞金泉居然找到了自己初中的读书地,本来之前是去宇森找人,到了那里却发现自己已经离职,这一次是真的不知去了哪里,于是那几个人开动脑筋,不知怎么想到初中时姚琳对自己很是关心,以为自己会不会与她还保持着联系?便去镇上中学找到她。 不得不说,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自己确实与姚琳老师保持着联系,不过如今无论如何,他们是再也不能接触到自己了,不管怎样切齿痛恨,都摇晃不了自己半根汗毛。 自己离开之前特意去探望了姚琳老师,但是却根本没有回卞家村看一看的念头,衣锦还乡不需要,来华寻亲的华裔女孩背后有美国大使馆,自己背后什么也没有,那些人倘若一个鱼死网破,自己漫长的努力就刹那终结,一直以来对于卞小渔,人生就是升级打怪游戏,如今卞庆虽然死了,然而那种威胁感仍然无法完全消失,每当想到卞庆那一帮人,自己的心脏就会轻微抽缩。 自己的老同学翁萍是一个想法比较多的人,当初大家在宿舍里聊天,她说起自己的名字,“我问过我爸,取‘萍’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他说‘萍啊,就是浮萍的萍’,我真的很不高兴哦。” 当时听她说到这件事,自己觉得,她有些太敏感了,然而此时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却也正像浮萍一样,翁萍对生活的直感体验是相当敏锐的,或许比自己更早发现了这种性质。 另外卞金泉这一年做生意破产,本来在公司里干得还可以,后来公司倒闭,他不想再当上班族,受人管辖,觉得很不自由,卞金泉这个人“酷爱自由”,于是便索性自己下海经商,以为毕竟是有多年的社会经验,又有一定的人脉,纵然不能发横财,总能够维持生活,甚至发一点小财的,哪知那一家小小的公司却负债累累,他妻子便和他离了婚,孩子也由妻子带回了娘家,是个女儿,卞金泉虽然有点舍不得,不过也没有太过坚持,毕竟自己一身债,连房子都抵给了债主,也没什么底气争孩子,况且毕竟是个丫头,给就给了吧,自己在城里眼看一时住不得,正要回乡下老家去,带着孩子也挺不方便,不过那孩子要改姓可是不行。 卞金泉对着姚琳哀叹:“经济不行了啊,我二十年前就觉得不是很好,如今愈发萎靡了,城市在萎缩,许多人都回村里去了,反正在这里也找不到工作,即使有活儿可干,工资给得也低,很无聊的,还不如回到家里去。” 要说卞金泉的经济分析,还真有他独到的地方,当年他对代孕“行业”未来的发展就不是很看好,“经济长期疲软,这一次新冠病毒让全球经济陷入不景气,代孕也受到影响,那一次好在是妈没有赶上当口,我看新闻上,有的婴儿放在那里,本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却迟迟送不出去,如果只是因为运输中断,那还是好的,只要暂时寄存一段时间,后面还可以发出去,最怕的就是那种因为疫情,经济状况陡然下滑,不想再要订购的孩子,连尾款都不付,就那样积压在库里,就非常麻烦。” 卞庆心有戚戚:“那可是非常麻烦啊,如果你妈再一个心软,带回来一个,上一个还没弄清楚,下一个又来了,人家都是把货送出去,你妈是把货带回来,积德行善呢,可也不见发财。” 回忆起这些,卞小渔便想到,自己的经历确实很曲折,但是那些一生下来就给处理掉的“产品”,根本就没有所谓故事了,即使残存,那些淹埋在重重黑幕之后的人,她们的经历又有谁知道呢?和那些无名的人相比,自己或许还是幸运的。 卞小渔忽然间又想到,因为城市经济的萎缩,农村女人要进城,或许更加困难了吧,当初读萧红的书,有一篇文章说,女主和寄住她家的一个年轻姑娘一样,受到老祖母严厉的压制和管控,那个姑娘就说,女主读过书,有文化,为什么没有胆量逃离这里,去城里寻找一份职业,从此摆脱家庭的钳制,萧红借女主的心理活动,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家里是有腐朽的长辈,然而工厂中有可以碾碎人的齿轮,同样很残酷的;杨沫的里面也说,林道静找工作,去当书店的店员,结果看到了年轻漂亮的女店员,一群流氓光棍就如同苍蝇一样聚了过来,还贴了打油诗的纸条来骚扰,林道静愤而辞职,工资一文没拿到,还气得不行。 所以有时候看到有一些宣扬马克思主义的,别的倒也罢了,只是每当看到有人说,无产阶级的女人比资产阶级的女性更独立更自由,尤其是当了工人的女人,所谓工人阶级妇女吧,更少受男人的压迫,甚至根本不受男人压迫,卞小渔就呵呵了,纯粹胡说八道,穷女人比有钱女人更独立自由?独立自由地饿死吗?萧红三十出头就死了,她也是有职业的,虽然不是工人阶级,但好歹是职业写手,前后的几个男人还都是自己找的,这可够自主的了,然而她那生活怎么样呢?在男人面前很有尊严吗?给人家挖苦讽刺,帮抄稿件,萧军还疑似家暴。 再看卞庆家里,周德芝最后一次代孕,说要把钱留下一部分,给自己读书,她在代孕期间与家里联系,一般那都是打电话,家里人很少过来,然而那一次,卞庆特意去了武汉,周德芝和他谈判:“我为家里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让丫头读个技校怎么了?”当时卞庆抬手就想打人,周德芝挺着肚子说:“你别动手,我这怀里可正揣着元宝呢!”所以要是说周德芝因其“职业工作”而在卞庆面前有了地位,那也行吧。 因此卞小渔对于那些抽象玄奥的理论非常反感,纯属是自说自话,那些人只要稍稍看一看现实,就不能说出这种话来,现在城市的经济不行了,从前还能硬着腰杆说,“对我不好我就跑”,以后农嫁女还能往哪里逃? 卞小渔正在想着,忽然天上亮光一闪,池子里的几个人登时指着天空叫了起来:“Aurora!Aurora!” 卞小渔注目观看,是深紫色的极光,还混杂着一些绿色的光,不知为什么,她在那紫色的电光之中仿佛能够看到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