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万紫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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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万紫千红 毓秀既然晓得了这件事,她是个极讲礼数的,到了二十二号周日,便与毓贤商量,一起去看看大姐和姐夫,于是两个人打点了一些食物,便带了雪冬,往毓昆这边而来。 卢保兴这一阵正在烦闷,然而两个小姨子来探望,总得打起精神应对,说起卢保豫:“唉,这就是天有不测的风云啊,我爹为了这事,这一阵身体也不太好,我看他,是有点后悔的样子,当初不该把小豫这样安排,小豫从前是很能作,当时我还骂过他,不过其实想一想,也不能全怪他,他那个活儿确实不好看,有点现眼。” 打更这个工作,其实倒也没有什么不体面,不过一般都是体弱多病的人来做,比如说陈国章,卢保豫正在年富力强,做这个便不太合适,尤其最重要的是,他是科长的儿子,要说卢长丰可真是老革命,一介不取十分清廉,原则性特别强,虽然给邻居办了工作,那一年毓昆毓贤在龙华分社等工作,招去四院的两个女孩,其中一个就是他家邻居,然而卢长丰对自己的孩子却很是严厉,不肯走后门的,卢保豫从农村回来,只是让他在四院打更。 他在那里总是守着,有时候有人看到他,便问:“那是谁?” 旁人回道:“就是卢科长的三小子。” 难免刺激自尊心,所以卢保豫心里一直不痛快,跟家里人怄气,有一次跟母亲要钱,韩云珍没有给,卢保豫破口辱骂母亲,还将炕琴——炕上放被褥的矮柜——的门踹坏了,当时卢保兴正在家里,见他这样,便痛骂他:“你去死吧!” 于是卢保豫便和长兄也有了冤仇,毓昆当时没有上班,“罢工”要房子,正住在卢家,整天抱着孩子坐在院子里,有一天便听到卢保豫嘀嘀咕咕:“我要让卢行娟没有……” 也不知是没有妈还是没有爹,于是毓昆赶快抱着行娟回了娘家。 到如今卢保豫终于是死了,正应了卢保兴的那句话。 到了午间,卢保兴迟迟没有做饭,毓昆自己点火烧菜,家里好在还有鸡蛋,摊了几枚鸡蛋,将毓贤毓秀带来的午餐肉罐头起开来,整块罐头肉倒在砧板上,切成一片一片,毓贤出主意:“刚炒了鸡蛋的油锅,将这午餐肉在锅里煎一煎,便是个煎肉饼的意思。” 毓昆笑道:“毓贤,做饭这方面,顶数你有主意。” 两人站在厨房里,又说卢保豫的事: “到底丢了多少钱,说出数目来,家里想办法凑了赔给医院,洗脱了贼名,何必就寻死。” 毓昆压低声音:“就说呢,他家里人还嗔着我没有哭,我就是觉得窝囊啊,多大一点事,竟然就死了,而且前因后果也不写明白,就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让人想说都没得说。要我说,既然是领导这么冤枉他,他反正是要死了,不如同归于尽,也比自己这么没声没息死了的强。” 毓贤一笑:“终究不是人家逼他死,在他上厕所的时候丢了钱,毕竟也有责任在身,不能全怪领导,还是想办法赔钱是正经,哪怕不能全赔,赔一部分也是表示了心意。” 煎了午餐肉之后,又炒了一盘土豆丝,一盘豇豆,几个人便上桌吃饭。 毓昆夹了一片午餐肉放在雪冬碗里:“可真别说,这午餐肉拿锅煎过一下,油汪汪的,看着就是好吃。” 卢保兴脱口一句:“可惜就是费油。” 然后他就知道有些不对劲了。 好在毓秀转圜得快:“要说现在的油,还是贵得很,咱妈做菜都是大锅炖,少搁油。” 毓贤幽幽地说:“假如有许多肥肉,用来熬猪油,就可以省豆油。” 毓秀更乐:“二姐,你这主意出得真好,那肥猪肉比豆油还贵呢。” 毓贤也恍然发觉自己有些“何不食肉糜”,方才想的是养一头猪,冬季里便有许多猪肉吃,就埋在院子里的雪堆之中,连冰箱都省了,一个冬天都有冻猪肉,猪肥膘就用来熬油,猪油豆沙的汤圆啊,好久没有吃到过了。 不过转念一想,纵然猪如同鹅一般放养,然而杀猪是件难事,一想到那足有一两百、两三百斤重的猪,毓贤便有些头痛,虽然杀猪程序都听钢金讲得很明白,可是那样重的猪,自己实在不愿意料理,太过繁重了。 卢保兴虽然心里愁烦,此时也不由得有点想笑,自己的这个头一位小姨子,其实也很有意思,有够不染凡尘的,好像不是这世上的人,毓昆是很娇,毓贤则是高高地飘着,卢保兴听过别人给她取外号,叫做“仙女儿”,然而料理家务却是很能干的,别的且不说,最起码做饭真的相当不赖,那一天毓昆带回来的烧鸭子,里面有些调味品自己居然没见过,问了毓昆才晓得是“紫苏”,另外居然还有桂花,就是一锅桂花焖鸭,真的不愧是教语文的,这一下子文艺气息就出来了,有情调。 本来那一天卢保兴回来家中,发现没人,自己开了门进来,烧火正要做饭,毓昆带着行娟回来,卢保兴很有些恼火,瞠着眼睛就问:“你去哪儿了?” 毓昆把饭盒往前一递:“带着孩子去看她二姨,毓贤给你拿的菜,我们吃饭之前,先单独拨出来的。” 卢保兴登时一言不发,那菜有些凉了,他回了一下锅,便坐在饭桌边唏哩呼噜开始吃,鸭血粉丝羹是不方便带回来的,毓贤给装在饭盒里的多是鸭子肉,因为晓得卢保兴喜欢吃肉,尤其是吃肥肉,那只鸭子虽然没有那样多的脂肪,毕竟也是育肥许多天的,肉质颇为肥嫩,不是在野外时的那样干硬,毓贤如今吃这些野味都很有方法,尽量捉活的,回来减少动物的运动,拿一些高蛋白的食物催肥,比如小鱼小虾之类,一两周之后再吃,味道便不同了。 吃了几块鸭子肉,卢保兴给出一句称赞:“毓贤这鸭子做的,好像馆子里的手艺。” 这是卢保兴对家庭厨房技艺的最高评价,如同饭店一样。 这时毓昆说:“我们学校有的老师,用午餐肉做馅儿包包子。” 毓秀连忙说道:“我们那里也有,她们把午餐肉切成一粒一粒,和着萝卜一起,就包成包子,给了我一个,我一吃,其实也挺好吃的,也真亏她们能够想出来。” 这就是午餐肉替代了纯粹的肉,要说人也确实相当有想象力,这样的主意都能想得出来。 吃过了午饭,又聊了一会儿,毓贤毓昆便离开了。 回到毓贤那里,毓秀便着手收拾东西,准备回崔星兰那里去,毓贤挽留道:“何必这么急着走?你再住两天,我二十五号才开学的,我看雪冬也挺喜欢这里。” 毓秀说道:“还是今天就回去吧,这些天你也很是辛苦,好好休息两天,马上就开学了,要养足精神,这些天在这里,也确实是挺开心的。” 毓贤这里首先讲,吃得好,每天鱼肉不断,而且做菜舍得放油,倒也并不是到了油腻的程度,只是终究是更香一些,而且也别致,连凉调黄瓜都加一点切碎的紫苏,味道确实丰富,而且雪冬也在这里玩得很好,整天跟那只大黄狗滚在一起,晚上叫进来一看,衣服上都沾的黄黄的毛,还得给他一根一根摘毛,不过毓秀如今看得愈发明显,雪冬可真的是淘气,他来到这里一周时间,把那一块菜园子全都糟蹋了,里面茄子青椒东倒西歪,眼看是没什么收成了。 毓秀自然也训斥:“不许到那菜地里去,你就在这边地上玩儿。” 雪冬当时是过来了,过不多时又追着黄狗跑了过去,眼看那菜地跟暴雨冰雹打过的一样,毓秀刹那间想到,难怪他两个舅舅会打他,自己此时也真想把他抓过来揍,雪冬一岁多就开始淘气,到了这个年纪,更是狗都嫌,行娟就很斯文,有时候给妈妈责骂,或者为了什么事情不开心,便自己坐在那里不出声地哭,过了一会儿说:“拿手绢儿擦擦眼泪。”毓昆给妹妹们学说,大家都笑。 这种时候毓贤倒是笑着劝道:“小孩子都是这样调皮,这院子小,毕竟跑不开,那块菜地本也没什么,种着只是为了有趣,并不靠着那里吃菜,他喜欢在哪里跑,就在哪里跑好了。” 毓贤确实是不靠这一小块菜地吃菜,她在光门之后圈出一大块地方,种了许多种类的菜,况且又有野菜和竹笋,院子里这块菜地只是为了不时急需,比如家里忽然来了客人之类,另外也可以解释自己为什么很少买菜,不过毓秀实在过意不去,从前有时候看着两个弟弟打雪冬,其实打得并不重,只是轻轻拍几下,然而她心里也是不高兴的,然而如今毓贤一意宽松,她又觉得对不起毓贤,人真的是矛盾。 毓贤一定留了毓秀吃了晚饭,才送她们出来,毓秀雪冬离去之后,毓贤回到院子里,锁好院门,便进来倒在炕上,其实身体不怎样累,只是确实费精神。 两天之后,学校开学,毓贤重新上班,二十九号这一天,毓贤正在家里拆炕重砌,火炕烧过了一个冬天,里面堆积了许多炉灰,假如不进行处理,第二年的冬季难免影响取暖,因此每年秋末,都要将表面那一层黄泥面凿开来,将下面的砖也拆掉,掏净了炉灰,再重新砌好,抹上黄泥,这个过程俗称“扒炕”,每年的这个时节,家家户户都在扒炕,重新砌好后加劲烧火,让炕尽快干透。 毓贤正在扒炕,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毓贤过去开了门,是黎文宾来了:“小贤啊,跟你说,小华结婚定在九月十二号礼拜天,你早上八点钟先到家吧。” 毓贤点头:“知道了,爸,你进来喝口水。” 黎文宾看着她满手的泥:“小贤啊,你扒炕呢?怎么之前不叫我?” 毓贤笑着说:“我能干的,很快就做完了。” 于是黎文宾进了屋子,将帽子放在一边,便开始帮着她扒炕,在地上搅合黄泥。 两周之后,九月十二号的清晨,毓贤坐在草坪上,手里拿着镜子,旁边放着粉盒,她用粉扑在那粉盒里蘸了蘸,便轻轻地往脸上扑粉。 “万紫千红”的香粉,盒子黑色的底色上,绘制着许多各种颜色的花朵,黎毓贤是在联营商店买的这一盒粉,不过在一些偏僻地方的国营商店也看到过这种粉,有一次陪大姐去岗上,就是八里岗子的上面,那里有一家商店,大姐在里面买绿豆糕——毓昆当年怀孕的时候,特别想吃绿豆糕,去联营排队买绿豆糕,到了她那里卖完了——毓贤就来到日用品这里,随意地看,看过了毛巾,便看到了护肤品这里,面脂香粉之类。 当时毓贤一眼就注意到摆放着的几只这种盒子,虽然是附近比较大的商店,然而却仿佛是伫立在荒漠之上的客栈,里面的货品当然不够丰富,档次也不是很高,然而最重要的还不在于此,而是在于商店里弥漫着的那一种气氛,是疲软的,不振作的,倦怠无力的,一切都显出一种晦暗无光,仿佛正在缓慢地萎缩下沉,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很难发生对生活的兴趣,唯独这万紫千红的香粉,是一片灰暗之中的一点光亮,让那沉闷有了一点缺口,仿佛要以一己之力带动起周围的环境,虽然是相当勉强的。 毓贤在面上和颈子上都均匀地扑了粉,便来到外间卧室之中,换了衣服,便出来乘车往家中赶去,这一天忙忙扰扰,送了毓华出门,来到饭店,又是陪着母亲招待宾客。 今天的毓华格外漂亮,五姊妹之中,她相貌最好,大高个儿,五官鲜明俊美,自从有了工作,很快便有了男友,第一个男友因为偶然听说她曾经得过结核,便断了关系,后面给如今的魏喜成追求,魏喜成长得倒是过得去,只是身材有些矮胖,从外貌上算是一般,不过很会说话,而且死缠烂打,她们两人在同一个车间,给他这样纠缠,毓华实在难以摆脱,本来不是很合意,最终还是结了婚。 这一天光芒最盛的自然是毓华,然而毓贤也颇为引人注意,她今年虽然三十一岁,看着却不过二十六七,皮肤光洁得很,这是得益于时常用蛋壳的内膜敷脸,前世作太太的时候,毓贤颇知晓一些保养的法子,当时只为了无聊,如今倒是觉得,也是比较有实际的意义。 另外毓贤自有一种文雅的风度,与毓华的声音高亮急促不同,毓贤话语如同清风,不紧不慢,而且举止从容,与风风火火的毓华相比,一看就是另外一类人,卢保兴不由得便对毓昆说道:“你二妹是个有学问的人,说话不一样。” 毓华结婚之后,就住到了丈夫家中,崔星兰总算又打发出去一个。 到了十二月,郭宁结婚,旁人随了礼未必去的,然而郭宁和毓贤说:“贤姐,你可一定得来!” 毓贤笑道:“我自然是要去的。” 毕竟老同学,如今又是同事,关系比别人不同,当然得去,不过这一次毓贤轻松了,作为纯粹的宾客,自己只要坐在席面上吃菜就好。 第二天十二月十三号周一,郭宁照常来上班,中午吃饭的时候,同事们围上来纷纷笑着说:“来看看新娘子今天带的什么?” 一看饭盒里,金灿灿的玉米饼。 “啊哟,新娘子吃大饼子啊!” 郭宁倒是蛮豁达,笑嘻嘻地说:“我就爱吃大饼子。” 耿孝荣撇了撇嘴:“你这爱好可挺特别的。” 耿孝荣个子特别矮,说起话总是直来直去,一脸耿直。 毓贤便在一旁说道:“其实大饼子也挺好吃的。” 耿孝荣乐道:“那怎么不看你吃?” 成天都是白米饭,或者就是白面馒头。 毓贤轻轻一扭脖颈:“我吃水煮土豆的时候,你们还没看见哩,土豆捣成了泥,加一点汤汁,味道不错。” 其实还算是西餐,肉汤调和的土豆泥,在师范学院里,暑假中自己一个人留在宿舍,在那片草地之上煮了浓浓的鱼汤,就浇在土豆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