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作如是观

    我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是他从出生到死的一生。

    我是蒋廖，说来也怪，我虽不是穆家人，却和他们家的许多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穆君野到穆君雩，从穆慎修到杜见深......我的身份注定了大多数时候，我都只是一个旁观者。本来我已经很少想到小深的事，每次想起那个孩子我的心里都会感到挥之不去的钝痛，好像人即将溺死在深潭里，更何况，他的故事早已成定局。

    自从穆慎修结婚后，我跟他的联系变少了，我们都似乎是潜意识的不愿意联系对方，因为我们知道，只要一联系，我们免不了想起那些消失在安静的长夜中的往事。偶尔的联系也只有公事公办，当同事无法处理时，才转交到我的头上。

    穆慎修用结婚麻痹自己，听说他们婚后挺幸福的，甚至决定要小孩了，而我呢，我还是照常。我大概是下午三点时睡着的，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工作，不知怎么的，越来越困，我靠着椅子就睡着了，醒来浑身酸痛，心也跳得很快。因为我梦到了小深。准确来说，我觉得是小深来找我了。

    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关于他的所有事情还一点都没有褪色。他的那些过往，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我在梦里成为了他，我彻底体会了一番他所有的经历的绝望。妈妈住着的疗养院，人影晃动的老宅，恐怖冰冷的出租屋，没有人陪伴他，他孤独地徘徊在无法驱散的噩梦里。直到死亡，噩梦也没有结束。

    我没有咨询心理医生，我想也知道他们会说什么，我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我心里对小深太愧疚了，等等。我更想咨询那些算命先生，那些号称自己看穿了命数的半仙，我想问问他们，为什么杜见深生来就要遭受这一切，为什么他要承担这样痛苦的命运，他父母健在，遗弃他的母亲活在自己的幻梦里，遗弃他的父亲对他不闻不问。他不被任何人真正接纳，他没有家。

    他这一生短暂得如同泡影，他的下辈子能否拥有幸福快乐的一生？

    没有人可以保证。

    因为我深知人这一生，再长不过百年，死去了便永远死去了，再也无法挽回了。

    穆慎修收到了小深让我转交的画册。他问我，小深在国外还过得好么。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只是点点头，说道，挺好的，你不用打扰他了。

    那就好。

    穆慎修说道，他拿着画册上楼，应该是收到了自己的书房里。

    刚睡醒时，我一直在发呆，直到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一看，打电话的人居然是穆慎修，大概是工作上有什么事要安排吧。

    “喂？”

    对面是一阵沉默，突然间，穆慎修说道：“我刚刚梦见了小深。我好久没有梦见他了。我以为他再也不愿意来到我的梦里。其实那是个噩梦。”

    我呼吸一滞，调整了一下状态，用平常的口吻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噩梦？”

    “我梦见了很多事。我带着小深在老宅里面游戏，他和我一起去看望他的母亲，在那座种满了紫藤花的长廊里......前半段还挺温馨的吧。”穆慎修苦笑了一下，“直到最后，我梦见我和他在桥上看烟花，桥下的河流静静地流淌着，他忽然喊了我的名字，我扭头一看，在模糊的黑暗中，我看到他的脸上都是伤痕，头好像也受了伤，血不停地流下来......”

    “我手忙脚乱地想替他止血，可是他的血越流越多，身体也越来越冰冷。他反复地对我说，对不起，他也不想让我看到他这样。可是他真的很想再来看我一眼。”

    穆慎修停住了描述，他说不下去了，他问我，“小深在国外真的过得还好吗？不，我应该问，他是不是还活着。”

    “......”我沉默了，我答应过小深，不告诉穆慎修他的死。

    穆慎修继续说道：“我在想，他为什么让你把画册交给我。那本画册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也是他对我的唯一念想，我一直以为他是要告诉我，他决定永远离开我了，但我未曾想到，也有可能是另外一层含义上的永远......＂

    “蒋廖，你告诉我实话吧，小深真的还活着吗？”

    我想了想，说道：“你为什么突然梦见他了？”

    “......我和她准备要孩子，最近的事。”穆慎修道，“我发现我真是个人渣。一定是这样，小深才会给我托梦吧。”

    “你们穆家人，真的会爱别人吗？”我失声笑起来，“你们亲手打碎了别人的梦，直到事情走到无法挽回的境地，才会后悔。如果不是你反复给了小深被爱的错觉，他至于走到那一步吗？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答应了小深。但是我现在反悔了。他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你最迷恋你的人早就已经死了。在听到你订婚的后一天，他就自杀了。”

    “果然是这样......”穆慎修在电话那头喃喃道，他好像失了魂似的，自言自语道，“我早该知道的。”

    “你爱你的妻子吗？”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

    “蒋廖，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他说道，“按照伦理上说，我是他的堂哥。可是从见他的第一面起，我就有一种希望陪伴在他身边的冲动。最开始，我把这种冲动归结为我对弟弟妹妹的爱护。可是当我们长大时，我越来越深刻地感到，我对他的感情和对其他人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我渴望触碰他，我想要牵起他的手，我想要抚摸他的脸颊。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亲密的关系，可那仅仅只能算兄弟关系，我不敢逾越那条线，我太懦弱，我太在乎我拥有的东西了。因为我看到小深，我就知道失去那些东西会是什么样子。”

    “我反复催眠自己，我在做正确的事情。我是穆家这一辈最出彩的后生，我合该继承穆家。我是小深的堂兄，我应该照顾他，不应该对他产生多余的想法。我结婚生子，对谁都好。小深的生活也会慢慢走向正轨。他那样爱我，是因为我离得他太近了。”

    “我不敢想我要是出柜会怎么样。我带着小深要去往哪里？我对他的爱，真的达到了我能够为他舍弃一切的程度吗？我怕我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我怕我最后还是会抛弃他。”

    “那你又是在后悔什么呢？你已经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了。”我问他，“你说你没有一刻不在后悔，你到底在后悔什么？”

    “谈恋爱时我就已经后悔了。我就像完成任务一样，成为一个女孩的男友。不管是吵架也好，逗她开心也好，我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可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其实我还是有的，如果我在那时就回头的话......”穆慎修道，”很怪异吧。和自己的堂弟在一块，我的内心总是思绪万千，和自己的女朋友在一块，我的情绪如同被抽空了一样，只有理智指挥着我行动。我已经意识到我并不爱这个女孩，或者是别的任何一个女孩。我越是过着正常人的生活，我越是后悔。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如果我当初和小深在一起了会怎样。我知道只要他和我在一起，我们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感到很快乐......而我现在收获的只有痛苦。我即将做一个父亲，可我讨厌即将获得的新身份。我不会爱我的孩子，可我会扮演得很好，就像我现在爱我的妻子那样。“

    我没有说话，从穆慎修的话语里，我能听出来他常年压抑着的痛苦和爱。他是爱小深的，这一点没有人可以置喙，怀疑这一点的只有他自己。

    “其实我早该知道小深，他离开我，活不下去。我在逃避，我试着催眠自己他会很好，可我心底里全都明白，我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我该怎么办，蒋廖。他恨我，我做什么都仿佛能看见他......”穆慎修的呼吸急促起来，那样的呼吸声着实有些恐怖，“他看得见我，我是一个卑劣无耻的人。”

    “小修，放轻松。”从听筒间我感受到他的状态非常不好，他太压抑自己了，一瞬间那些情绪爆发起来，我怕他会被压垮，“别呼吸得那么快。”在我的反复劝说下，穆慎修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他还是比我要小好几岁。

    我应该引导他，而不是一味地指责他。他和小深一样，都是我的后辈啊。我以前总觉得自己看不透穆慎修，他隐藏得太深，把自己都骗了过去，我只以为他辜负了小深，没想到他竟然也惶惶不可终日......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状态已经很糟糕了。可他依旧放任自己沉溺在痛苦里，不是小深恨他，而是他在自我惩罚。

    “你爱小深，只是在那个时候你还意识不到自己有多爱他。这不能怪你。”在穆家的环境中，有谁能学会真正的爱呢。穆慎修自己的家庭也充满了矛盾，他的父母也未曾教会他如何去爱人。

    “我从来没有亲口说过爱他。”穆慎修说道，“他为了我逾越了那条生与死的线，他那么怕疼的一个人........我却从不敢为他逾越那条名为伦理的界限。”

    他每说一句话，他的心就破损一分。也许早就千疮百孔了，但此刻他的心脏正在流血。

    “放下他吧。”我说道，“他已经永远地走了。”

    “我放不下。”穆慎修说道，“谢谢你，蒋哥，我真的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了。我还有事，先不打扰你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穆慎修在这期间没有联系我，问穆君雩，她说他没出什么事，我就放心了。

    结果某一天，穆君野突然打电话和我说，穆慎修离婚了。

    我简直大吃一惊，问他，这个消息从哪里听来的。

    “我好歹还算是穆家人啊，穆君雩告诉我了。消息只在很小的圈子里传，你知道穆慎修这个疯小子干了什么吗？”

    “什么？”

    “他在老宅当着所有人，说他已经和小许协议离婚了，而且他也坦白了自己离婚的原因。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这辈子只爱杜见深一个人。”

    “你能想象他们有多震惊和愤怒吗？穆家最看重的长孙，爱上了自己的野种堂弟......更荒唐的是，被爱的那个人已经死去了。”穆君野道，“小修受了家法，也被除名了。严格来说，他和我一样都已经不算是穆家人。”

    面对这样的消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小深会高兴吗？应该吧，毕竟他的穆慎修这辈子只会和他在一块了。他不再有妻子，不再有自己的孩子，他会靠着那些回忆度过自己的一生。

    “你以后看到小修和小深都只能来我这来了。”穆君野道，“他也来投奔我了。你要不考虑一下，也来跟我在一块啊？”

    “滚。”

    穆君野忽然放温柔了声音，他很久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了，“小修说，死亡不代表爱已经结束了，直到一方说离开那才能算结束。蒋廖，我不希望我们也是这个结局。虽然我想，你大概很乐意在我的坟前，看我的笑话。”

    “让我再想想吧。”我说道。

    “好。”穆君野道，“就算不同意也没有关系，记得告诉我啊。”

    “知道了，挂了。”

    我已经梦见了小深的一生，我害怕看到我的一辈子。穆君野一直试图修复和我的关系，可我总是迈不过那个槛，我觉得我们已经结束了。

    然而，事实上，我们都没有离开。不管是我，还是穆君野。又或是杜见深和穆慎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