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妃作品集 - 耽美小说 - 燕酣眠在线阅读 - 第二十二章 皎皎

第二十二章 皎皎

    乐灵机是在妓院长大的。

    他的出生算不上低贱,虽说母亲只是婢女,可父亲却是一位公卿近侍的后人。变故发生在他八岁那年,也无非是老调常弹的家道中落、卖妻鬻子那一套,总之,母子二人被卖至淮州妓院。

    淮州醉西湖畔的南仙坊乃青楼名妓汇集之所,古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淮州。

    本是心情愁云惨淡的日子,却正赶上花魁巡街。华灯初上,各青楼中的名妓打扮得花枝招展出来迎客,四方前往观赏的士人富商争相赴会,车马排列在大街小巷像一堵墙,围观者成千上万,热闹非凡。

    乐灵机问母亲这是何处,母亲只道是“男子寻欢之所”。

    又见游廓中间的大红伞盖之下,是盛装的花魁,玉面凝脂,浅浅火光的掩映下,像是替她浑身弥漫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彩纱,乍眼看去,遍体流华。

    京都侠少,风流才子,都备着厚礼求见,更有位虬髯大将军一掷千金,专程请她唱曲儿。

    乐灵机没见过这般声势浩大的阵势,他攀上屋顶钻进客房,把身子蜷在梁上,居高临下,好奇地屏息偷看花魁会客。

    却见那粗豪将军听了两曲便不耐,上前就要去摸花魁的身子,花魁吓得花颜失色,连道自己卖艺不卖身。

    那人却是极不屑,大喝:“我闯南走北什么没见过,一个出来卖的跟我装什么装!”,说罢撕开花魁的衣裳,掏出他的腌臜物要奸辱她。

    乐灵机大惊失色,冷汗布满背脊,僵在房梁上动也不敢不动,他见那张娇嫩洁白的脸蛋被浇上浊物,痛苦地拧作一团,而那施暴者的双眼,竟似凶野饿狼,亢奋地闪着淫邪精光。

    原来这便是男子寻欢么!将白纸沾污,是如此值得兴奋之事吗?

    乐灵机被这原始粗鲁的交媾震慑住,只觉头晕目眩,两股战战,险些抱不住房梁,喉咙里似被哽住,几欲作呕。

    底下已是狼藉一片,满屋尽是腥膻,乐灵机不敢再看,把身子横在梁上往前攀。

    青楼的客房尽数展现在他眼底,这一屋颠鸾倒凤互吹箫,那一屋春水漫衾神魂销,遍地是笙歌浪语,处处萦绕着馥郁的脂粉浓熏,红墙黑栅,锦衣华服,珠翠摇曳,花团锦簇,满眼尽是大块大块的红、蓝、绿、紫、金……似一幅一幅极尽奢靡绚烂的春宫。

    这纸醉金迷的场面落在乐灵机眼中,却好似肉欲的地狱图景,由于呼吸困难,加上汗水、恍惚和恐惧,他几近昏迷。

    终于勉强爬至房梁尽头,底下这屋正在大排筵席,十余名风流子弟坐了三桌,每人身边都坐着一名倌妓,他们边饮酒行吟,边品题高下,淫词艳句张口即来,其中一人喝上了头,朝着窗边的一人叫嚷:“白兄,就差你了,今日那花魁的姿容如何?”

    那人一袭洗得发白的素衫,倚着窗台跟周围格格不入,他推脱不过,便望着窗外的湖,吟了半句:“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却是一句婉丽的情诗,引来满堂哄笑,先前那位子弟捧腹道:“诸位别见怪,我这位同门可是个痴情人。”

    那书生的眼神在这污秽之地,却是少有的清澈。乐灵机待众人饮得倦困,才慢慢从梁上下来,踏着虚乏的步子,问那仍立着的书生:“方才诗中的‘河汉女’是何物?”

    书生见他却也不讶异,指着天际的银河道:“是织女星。”

    乐灵机顺着他的手仰天看去,却分不清哪颗是织女哪颗是牛郎,只见着一轮皎皎素月,凝着清白光辉,将满地的姹紫嫣红衬得媚俗不堪。他屏息望着那月,把清幽月华摄入了打开着的心灵,顿时整个身心的躁动与不安都被涤净。

    月亮可真美,他细声赞叹。

    此刻的乐灵机尚不知这一刻于他的意义,只隐隐感觉,书生眼中脉脉难诉的深情,与某种至纯至美之物,被这月儿牵在了一起。

    他与母亲从此住下。伎馆不养闲人,一丁点儿的人,就跟着杂役们一块砍柴烧火煮饭抬水。

    到了十三岁,母亲染上花柳不久便香消玉殒。乐灵机没了庇护,长得又跟个姑娘似的,龟奴定不放过他,可没曾想干瘦的小子力气却是极大,他抵死不从,还闹出了人命。

    只能说他命不该绝,斩首的斧子都抵在脖上了,却被微服私访的段王爷瞧上。王爷中意他黝黑眼睛里的煞气,觉得自己军营中正差一头狼崽子,便将他买下带到边疆。

    关于他是如何在战场挥剑搏命,又如何被赐得一套火红官袍,其间诸多跌宕起伏的细节,乐灵机并不常常回忆。

    金台人佻达轻浮,高官贵族则更是放浪,无论是吟歌赋诗,还是踢蹴鞠玩,总与情色紧密联系在一起。每当乐灵机亲眼看见或是听别人说起那些艳闻韵事,心就怦怦直跳,别人取笑他是“风流薮泽里的一枝白莲”。

    这新生活却还不如战场上来得自在,在他看来金台只有两样是好的,一个是亲大哥般待他的乐清绝,另一个,就是和光。

    与后者的相遇,还要从火麟卫替他接风洗尘时说起。那日正值初冬,他与同僚们持杯酒御轻寒,饮至夜幕深沉有些微醺,竟一时找不着回寝居的路。

    他绕过黑压压的林子,拾级而上,来到一座两层高的阁楼。他抬起头,只见夜空中尽是皑皑飘飞的万缕新雪,月下有一人静静立于房檐上,一袭单薄白衣,身影清瘦,被一群鹁鸽亲密地簇着。

    听见他走近,那人转过脸,半张半闭的眼睛睁开,鬒发如云,星眸点漆,衬得皎白的面庞如凝霜堆雪一般,与身后的月亮几乎要融为一体,好似无垢的姮娥下了凡。

    乐灵机自然想不到这么多辞藻,那首珍藏在心尖的小诗却在这时兀自蹦出。月亮、佳人、微凉的晚风、苦涩的甜蜜、少年坚硬的心……一切都在这一刻获得了某种冥冥之中的联系。他顿时感到,有生以来一直叠放在心中的东西完全舒展开来,彻底实现了,自己仿佛置身于这个奇迹发生的瞬间。

    他刚想再进一步把他看得更清,群鸽却忽然振翅奋飞,从他头顶滑翔而过,待他再回过头时,房檐上已是空空如也,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酒后一场酣梦。

    世上恐怕没有比少年的恋慕更莫名其妙的东西了。

    乐灵机那晚之后就整日浮想联翩,想象力环绕着相似的形象不住驰骋,就像黎明时雨燕绕着塔楼盘旋一样。他感觉血在他体内翻腾,心发闷,却又闷得甜滋滋的,真是滑稽可笑。

    他发现自己多了从前没有的少年脾性,变扭幼稚得很。明明昼思夜想,却又不敢再去寻,害怕见不着更要魂不守舍,如此辗转反侧半个月,终是捱不住,再度来到那阁楼跟前。

    这一偷看,就是半年。

    那人喜欢日落时来这儿喂鸽子,天色暗了,就同鸽子一起仰望天上星辰。

    他觉得那人越看越好看,容姿清冷,不入尘俗,像是一只如此漂亮的鸟,明明只是偶尔拢拢羽翼,却总能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期待,错觉它即将展翅的瞬间,会像飞花一样盛开出灿然光华。

    终于,他鼓起勇气,雕了几个鸽哨,系在鸽子的尾翎上,等着对方发现。

    当日黄昏时分,头鸽带领鸽群列阵似的翱翔,哨音嗡嗡然,忽细忽宏,在空中奏出悠扬乐声。乐灵机熟练地在房檐上找到那人的身影,却见对方转过头,面上带着浅笑回望他。

    “这哨子是你做的吗?”声音如玉石相击。

    乐灵机呼吸一凝,心乍然漏跳了一拍。

    那人邀他在身边坐下,道出自己名字,又勾起嘴角,温和地问了几个关于鸽哨雕制的问题。

    乐灵机端坐在和光身旁,心跳得那么厉害,他觉得害臊,但又很快乐,他从未这样激动过。

    和光,和光…他在心中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高兴得几乎要从房檐上直蹦起来,可双脚只稍微摆动了几下,就像一个吃到可口点心的孩子。

    夕阳西下的景致本应激起眼泪和忧伤,可他那开始沸腾的青春的欢乐心情,却像春天的小草那样破土而出了。

    看来金台的生活要比想象中的,更鲜活,更美好。

    乐灵机开始四处打听和光的事,这才知道那仙子般的人竟是自己同竂,那为何之前从未见过?其他人却是讳莫如深,连乐清绝也缄口不言。他不喜欢旁人听到和光名字时面上的暧昧神色,只当是那人木秀于林,遭了妒忌。

    若是一直这般便好了,可这对象本就是镜中花水中月,只需一场无常之风,便轻易将少年倾慕之心吹得七零八落,终落得个花残月缺。

    那是王爷的命令,让他去锁春阁待令。这有些不寻常,王爷向来不直接召他,更何况是去那藏宝的所在。

    他手握着门环,不知为何,心里蓦地生出一股汗毛倒竖的寒意。

    不祥的预感的心头乍现,叫嚷着让他拔腿快逃。乐灵机咬咬牙,硬着头皮推开了锁春阁的门扉。

    冷沁的夜风裹着幽幽香气从门缝间泄出,薄纱飘摇,昏闇空旷的正堂中,隐隐传出潮湿的呻吟喘息,四五条赤裸的肉虫纠缠在一起,让摇曳的烛火镀上层黯淡光晕。段王爷坐在高处,饶有兴趣地盯着底下一团淫乱蠕动的躯体。

    乐灵机拧紧眉头,强忍住心头厌恶,正要别过脸去,身子却似被一道惊雷击中,僵在原地。

    他看见一张万不该出现在此的面孔。

    那人却被夹在最中间,罗裙半褪,露出满背香艳的刺青,艳唇微扬,清冷干净的眼眸被色欲搅得破碎,明明是放荡不堪,眼睫微垂间,却又透着一种令人心折的脆弱。

    王爷让他也加入。

    乐灵机遍体参参,冷汗浸浸,双腿似浇铁有千钧重,一步也迈不出,早已消弭的污秽噩梦,又再次缠扰在眼前。

    他知道自己完成不了这任务。

    即使自欺欺人地埋下头,那柔媚甜腻的呻吟,一声一声,却似蜜做的刀子,将他胸口扎得血肉模糊。他全身骨骼都似被那声音生生压垮,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乐灵机再也克制不住,转身逃似的抢出屋子。

    跨出门槛的瞬间,却听王爷戏谑的声音响起。

    “可怜的小和光,乐七嫌你脏呢。”

    不是的。

    不是这样。

    乐灵机惊魂未定,心里怀着莫大的惊恐与酸楚,拼命地一路狂奔,连气都喘不过来。

    明明是天上的月。

    他原本只奢望着远远看一看。

    怎么可以……

    方才的画面不断在脑中闪现,乐灵机眼前阵阵发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一般,膝盖一软跌坐在地上。

    月亮、河汉与隔水落泪的甘美幻想,只存在于那个闪耀着皎皎光芒的点滴之中,而那本该至纯至净的伊人,却在情欲之路上自甘堕落被泥垢玷污了全身。

    数不尽的失望与委屈,如滔天的洪水般汹涌而来,将乐灵机淹得没顶。他勾搂着腰,五指收紧死死压住自己胸口,好似有什么碎了一地,就要从里边漏出来。

    他听见嘀嗒嘀嗒的声响。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膝头,把被冷汗浸得皱缩的长衫重新打湿。

    落雨了吗?

    他仰尽了头,方见天际如晦的月,透过积满雨水的眼,昏黑模糊得犹如破碎了一般。

    乐灵机不再去喂鸽子,他甚至不敢再抬头望月。

    他会渐渐忘了那晚脏污的记忆,如同忘掉和光。

    可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大如席的片片雪花。

    他与那人勾缠在一起,似在云端,又似在无垠雪地,那人的下半身像冬眠中半困半醒的小动物,在白茫茫的被褥里缓缓蠕动。

    他身子微微颤抖,像第一次攀上高塔一般,他似乎看见夜晚塔巅危险摇曳着的月,那月亮向他北边飘去,向南边飘去,又向极远的东边飘去……终于,月亮好似被刺穿在他的塔尖了。

    于是,满地堆雪化作一江春水,一路流淌至天际。

    他从梦中醒来,亵裤濡湿一片。

    他竟对那人有了欲望。

    可他明知道的,那人是那般的…

    那般的…

    梦中和光深陷欲壑的脸,竟与幼时见到的倌妓重叠,那形象在他眼前掠过,他的心已不再狂跳了,但不知怎么的令人心碎地紧揪着。

    他哄劝自己别再想了,就当那人只是…湖中的假月,把手往水里一伸就能搅得浑浊斑驳。可他越是压抑,那人却越是猖獗,藤蔓一般夜夜缠绕在他心上,诱着他不断坠向更虚渺的梦境。

    那梦半是甘甜,半是苦楚,戒得越久,陷得越深。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那人早就引他服下迷魂汤,钻入了情欲的秘色瓷壶,可自己呢,又与记忆中对那花魁行淫的将军何异?

    一想到这儿,乐灵机愈加悲哀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