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9-煤球离家出走记(14)
玄阳和沈延行色匆匆地离开,村里人疑惑地远远看着,却没有上前询问,都当是两位高人有要紧事,不愿在此久留。 “玄阳,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 面对沈延生硬的询问,玄阳露出一副有些夸张的笑脸。沈延都难免看不下去,劝慰道:“不开心的话就别勉强了。” “……我不是很在意啦。” “……” 沈延看了一眼嘴犟的玄阳,没有继续追问。玄阳说话的语速比平时还要快,声音中透露着漠不关心,却反而显得极其不自然。沈延提出北上找个最近的城镇歇脚,玄阳只会嘴上应付着“好啊好啊”一边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虽然觉得送武夷回家是件麻烦事,但沈延真的没有想到竟然会遇上如此碰巧的事。虽然不知道此事是好是坏,但若重新再来一次,也许沈延会选择拦下玄阳不让他走这一趟。 关于玄阳的出身,沈延从未多加打听过。他从聂世云那了解到,玄阳是上天界的凤凰和修真界的妖族生的小孩。在玄阳还是妖兽蛋的时候就被聂世云捡了回去。根据古卷记载,神兽一族血脉稀少,哪怕是混血也该有族人保护,几乎没可能被人类捡去。但又一想到修真界已经与上天界失去联系已久,沈延只猜测过这颗蛋许是意外从上天界“掉”下来的。他从未想到原来玄阳的血亲还真的存在于修真界。 一路无言,乘着飞剑回到城镇后,玄阳步履虚浮地随着沈延进了客栈。 玄阳坐在扶手椅上,双手撑在身体两侧,盯着地上的砖石发呆。 “灵露茶。” 沈延也不知该说什么,简单粗暴地给玄阳倒了杯茶。 玄阳拿过杯子,像喝白水一样“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还是城里的东西好。刚才喝的那种东西还好意思叫茶?”玄阳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哼”声。沈延至觉得他外强中干,不无担心地瞥了他一眼。 挖苦人他不在话下,但安慰人,沈延不擅长。 良久,房屋里安静得仿佛听得见线香的灰烬掉落的细微声响。 “武夷醒来后发现我不告而别了,肯定要哭闹了吧。”玄阳苦笑了一下。 沈延迟疑了一下,答道:“小孩子忘性大,要不了两三天就过去了。” “……你不好奇吗?” 突然,玄阳问道。 “好奇什么?” “刚才是什么情况……之类的。” 沈延波澜不惊地答道:“听对话大约能猜出来了。” 玄阳还低着头,目光盯着自己垂落在半空中的脚尖,一晃一晃的。听到沈延的回答,他长长地“嗯——”了一声音,最后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道:“你还是问问我吧。问我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沈延停顿了两秒,照他所说的一般问道,“嗯。你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母亲。血缘意义上的。因为我还在蛋里的时候就被丢掉了,所以我从未见过她,也未曾听任何人描述过她长什么样子,”玄阳自顾自地讲述起来,“但是妖兽的血缘感应真是神奇啊。我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了,她就是将我生出来的’母亲’。真是多余的能力……她也是靠这个识别出我的吗?” “我听她的自言自语,好像是说你长得和你父亲很像。”沈延道。 玄阳“哦”了一声:“是吗?我好像没有听到呢。感觉当时脑袋一直嗡嗡作响,真是丢人。哎,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可以表现得更’好’一点……” 玄阳下意识想要将对方投来的恶意加以数十倍奉还回去,或许这样可以显得他不那么狼狈。 “我和那个男人长得很像?虽然凤凰一族都很俊美,但我可不想长得和那个渣滓父亲有半点相似。都说儿子像娘才对……不过我也不想像那个女人,一脸小家子气,穷酸样,还不如就这样呢……” 玄阳絮絮叨叨地越讲越多,话题逐渐跑偏。沈延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因为他知道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自己听的,其实只是玄阳此刻无处可去的苦闷需要找一个出口宣泄罢了。 “我依稀还记得呢。我还在蛋里的时候从很高的地方被扔下去,这要是一般的蛋大概当场就碎了吧?可惜神兽之蛋太顽强,我没有碎,反而被石头弹进了水里。冬天的水里好凉好凉,隔着蛋壳都能感觉得到。要是一般的蛋估计很快就被冻死了,但我不是一般鸟啊!只是冬眠睡着了而已……” “捡到我真是聂世云撞大运了!不过那家伙还真有不少好东西,不然换一般修士,不花个几年可是叫不醒我的。” 神兽独有的“传承”,还有神兽蛋出类拔萃的感知度和顽强的生命力……若是没有这些,玄阳应该活不下来。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还没有破壳就被扔掉的记忆完整地烙印在玄阳的身体里。 “……要是记忆从破壳的那一秒开始就好了。真不想知道多余的这些事儿。啊,但这样一来的话我大概就会误以为聂世云那家伙是我爹了。想象了一下我叫他爹爹的样子,总感觉有点恶心。” 玄阳絮絮叨叨道。 故作姿态的玄阳胸口内部感到一阵苦闷。这二十年来都过得很快乐,本以为就算见到亲生父母他也可以一笔带过,但被亲生母亲用那样的目光仇视,原来比想象来得还要痛苦。 “他和你的父亲也没什么两样吧?”沈延笑道。 玄阳闷哼一声:“怎么可能。他就会劳役我,还逼我修炼不然不给我点心……” 说着说着玄阳晃动的双腿慢慢停下来。虽说之前打定主意不修行个三年五载的绝不回家,但突如其来的思念之情涌了上来。 他有点想念云清阁的那个洞府了。 沈延想到上次尝试着抚摸玄阳的头发,这应该算做安慰的动作。于是他又如法炮制,用手掌轻轻揉了揉玄阳的头发。 “唔……” 头发被揉乱的感觉本应令人烦躁,但玄阳却觉得很安心。不擅长温柔的言辞,但沈延的关心切切实实地通过那只手掌传递了过来。 “讲了这么多话,口渴了吧。” “……还好。”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玄阳还是老实地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杯。 沈延叹了口气:“你讲了这么多,我也给你讲点故事吧。” “嗯?什么故事?”玄阳疑惑道。 “我的事,”沈延语气平缓道,“是你之前好奇过的,我小时候的事……” …… 四十年前。 “这边这边!” “啊!你跑太快了吧!” “嘻嘻,我们比比谁先跑到那边去!” 小溪边上一群年幼的小孩结伴玩耍着,闹得满头大汗。 “沈延,今天要不要就留在我们家住下啊?”在孩子们休息的间隙,一直在旁边一脸慈爱地看着众人的女修问道。 她是沈延朋友的母亲,一直都很关照这附近的孩子们。这座山里住了一些散修,大家都是些修为不高,安稳度日的修士。好几户人家都有小孩,平时这些孩子们总在小溪边玩在一块儿,所以离这里最近的修士家就常常招待这几个小孩吃饭休息。 “可是,我没有和父母说今天不回去……”沈延有些犹豫,但看了看河边玩得起劲的同伴,显然犹豫了。 女修蹲了下来,拍了拍沈延的脑袋,笑着说:“你也还没玩够吧?没关系,我派灵鸽去给你父母送道口信去,明早再回去就好。” “可以吗?”沈延眼睛亮晶晶的,顿时展现出笑容来。 “当然了。我知道你母亲又有孕了,你也快当哥哥了,多让她休息休息吧。” 沈延点点头。 远处的同伴们在高声呼唤他,于是他将烦恼抛之脑后,又向小溪边跑去。 这是他几年以来一成不变的无忧日常。 当天,他也和往常一样,与好友一起疯玩到体力透支,在对方家里安逸地吃了一顿美味的灵食,要好地一起挤在一张小床上睡着了。 “奇怪了,夫君。信鸽怎么没有回来呢?” 女修收拾完碗筷,突然想起来早些时候送出的信鸽有去无回。往常这个时候一般都会收到那对夫妇“麻烦你们了”的回应,今天却有些不同寻常。 “你那信鸽是从集市上便宜买来的,我早就说过不大靠谱。该不会迷路了吧?” “说什么呢,它以前几次可都好好回来了。”听到丈夫说是自己没相中好信鸽,女修顿时不乐意了。“那就没事儿了。兴许是被他们留下好好喂了一顿呢。礼尚往来嘛。” “你拿人家孩子和咱家信鸽比啊?”女修被逗笑了,斜了男人一眼。两人话题越扯越远,后来提到那对夫妇又有了孩子,彼此心照不宣,进了厢房里去,信鸽一事也就暂且抛之脑后了。 次日,沈延和小伙伴告别,两人约好过几日再一起玩耍。 从山脚下到半山腰有好几条小路可走。沈延平时上上下下的,早就对路线烂熟于心。虽然山上植被浓密,不过正因为这块地灵气不算浓郁,所以没什么危险的妖兽灵植,就算小孩子独自行走也不成问题。 可今天半山腰却比以往还要安静,连清晨的鸟啼声都没有。 沈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从小在这个安全的山头生活的他对于这种危险有些迟钝。这里的散修们大多天赋平平,不求修得大道谋取名利,这座山也不是什么宝地,在这种地方生活的人们平日里自然也没什么争斗。 难道父母出门了? 沈延吃力地跨过最后一个小山坡。远远地可以看到他们家的房子。往常日上三竿的这会儿应该父亲已经在屋外练剑,母亲可能会在小院子里忙活。不过自从父母说他要有弟弟或是妹妹后,母亲就不怎么忙活家务了。 大约是在房里休息吧。沈延这么想着,向鸦雀无声的房屋小跑而去。 “父亲,母亲,我回来啦!” 往常这么叫喊着,夫妻二人就会出来迎接他。虽然肚子大了有些不便,但母亲还是每次都会把沈延抱起来,数落他又给邻里添麻烦了,叮嘱他下次再去山下要给人家带些礼物去。 “……?” 都到了门口,依旧没有人出来。而且房屋中没有任何走动的声响,一片死寂。 站在院子外时还看不清,沈延走到门口时低头才见到了从门缝里渗透出来的暗红色液体。仿佛山脚下那条蜿蜒的小溪的缩影,从屋里延伸到门外,此时显然已经凝固了。 红色的……是血吗? 沈延呆愣住。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弟弟妹妹出生了?可是父母明明说过,不论是弟弟还是妹妹,都还要好几个月才能出来呢! 沈延不满地踮起脚去拍门,但大门竟然没有拴住,轻轻一碰就朝里打开了。 “你们骗人!说好了要让我第一个看见……的……” “……” 木门“嘎吱”地随着惯性缓缓打开。 让年幼的沈延愣在原地的,是绝对不应该被孩童看见的残酷场景。 “啊……” 沈延的手脚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瞬间腿软到无法支撑自己的体重,向后跌坐下去。 父亲的尸体躺在最前面,像是要挡在母亲前面,但显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令人安心的健壮胸膛此刻毫无起伏,喉咙口被割开,目光空洞地看着屋顶。 越过他的身体,母亲趴在地上,全身被凝固的血污浸泡着。她的动作应该是想要护住什么,但显然在死后那点微弱的愿望也无法被实现,她腹部的伤口横穿身体,还未成形的婴孩的残骸被随意地丢在一边。 “……” 眼前的场景造成的冲击太大,一时间沈延失去了嗅觉,冲鼻的尸体与血腥混合的气味直到他的大脑缓慢地反应过来发什么了什么之后,才仿佛积累许久一口气爆发一般涌了上来。在叫喊出声之前,胃液比声音更快地从喉咙中涌出来。 这些其实是在接下来的多年中,反复梦到才逐渐记起来的细节。当年的沈延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吐光了胃里的东西,精神恍惚的情况下独自爬下山去找人的。 等他昏迷过去,又清醒过来后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前一晚招待他的修士夫妇收留了他,给他的父母立了墓。墓碑也不过图个心里安慰罢了,失去了精元的修士尸体衰败消散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听说现场实在是有些惨烈,连大人都没忍住吐了几次。这一次的事情让附近的散修们都人心惶惶,因为他们都知道那对夫妇为人和善,不应该有仇人,而且他们家中也没有任何值钱之物,却被无故虐杀。本以为不争抢就可以一生安全的散修们不安起来,许多都连夜搬了家,离开了那座山。 从此旁人都不敢在沈延面前提有关家人的事。还留在附近的修士们都很亲切地待他,但他们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当初那个天真可爱的孩子慢慢成长为了一个眼神阴郁,不苟言笑的少年。 收留他的修士夫妇希望他能忘记过去,好好地生活,可沈延做不到。被再三叮嘱过不要去追究那件事的凶手,对方一看就不是他们惹得起的对象,沈延还是到处去打听,去城里询问,努力回忆着当天的惨状试图寻找到蛛丝马迹。一开始那对修士夫妇只觉得他可怜,但他越来越执着,而且真的问到了一些消息,修士夫妇开始害怕了。 他们好心收留沈延,也愿意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养大,可万一沈延的举动引火烧身,他们一家人承担不起。 沈延知道,在背后修士夫妇二人已经因为自己起了无数次争执了。女修觉得只要严加看管,他就会忘记仇恨,慢慢释然。男修只觉得他这样下去迟早要引来灾祸,埋怨妻子太感情用事,惹了麻烦回家。 终于有一天,沈延攒够了盘缠。他把除了路费以外的钱留在那对修士夫妻的桌上。顺着已经得知的,少的可怜的那么一点信息,当时才十来岁的沈延独自离开散修们安居了几十年的住处,独自离开了。 “那时候我应该和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吧……” “呜……我、我已经二十多了……” “哦是,和你外表差不多的年纪。”沈延订正道。 “呜……呜啊啊……” 沈延无奈地看着刚才还在啜泣的玄阳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这能不哭吗!呃!这也太惨了吧……呜……”玄阳哭得直打嗝,“你小时候那会儿一定也哭得很伤心吧?” 沈延愣住了:“……没有。” “怎么可能!”玄阳眼睛哭得通红。之前被生母用厌恶目光注视都没有让他委屈得掉眼泪,这会儿泪珠倒是咕噜咕噜地顺着脸蛋滚下去。和沈延的过去比起来,他不过是被父母抛弃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悲惨。 “可能是当时都吐光了,身体脱水了所以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吧?”沈延随口道。 仔细想想,他竟然真的没有掉过眼泪。一开始真的是身体脱水,后来清醒过来后他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知道了眼泪是没有用的东西,从此一心放在了追寻仇人的道路上。 在漫长的复仇的道路上,他没有时间哭。等到终于大仇得报的那一天,他甚至已经忘了当初那种被悲伤支配的心情到底是什么感觉,也记不清父母的脸,只觉得在那一刻好似从什么沉重的枷锁中解脱了。 当时沈延不光没有哭,反而还对着那场景由衷地笑了出来。在旁人看来一定是十分诡异的场景。 “真是嘴硬……!那、那就当是我替你哭的吧……呜……”玄阳不信沈延说的,但也不想就这种难过的事儿和他争个对错。 “替我哭啊……”沈延沉默了一会儿,轻笑道,“也行吧。” 玄阳止不住地抽泣,一边哭一边嚷嚷着“你别看我,我现在脸很难看”,将脸别过去。沈延走到玄阳一边,轻轻搂住他。玄阳僵硬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放任自己依靠在沈延身上。 这既是替沈延哭的,也在其中悄然混合了一丝属于玄阳自己的委屈。从那间屋子出来后一直被强撑起来的姿态随着正当的理由一同崩溃瓦解,此时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哪一边而流的眼泪打湿了沈延肩头的一小块衣衫。 玄阳哭得一抽一抽的,沈延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这是玄阳展露出的信任与依赖,也是第一次,有人说要“代替”自己感到悲伤。 他动作生硬地一下下拍着玄阳的后背,在他已经淡泊得不剩多少的记忆里,自己哭闹的时候父母似乎也会这样做。 沈延的怀抱冰冰凉的,一点也不温暖。但是玄阳却没由来得很喜欢。 玄阳心想,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能这么丢人地哭了。 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轻拍着,玄阳的抽泣渐渐停止。不知过了多久,房间中重新归于沉寂。 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玄阳大概是哭得累了,加上之前白天精神过于紧绷,这会儿竟然昏昏沉沉地半睡过去。 沈延有点后悔。当初在被追杀的情急之下,沈延也不过和聂世云大概讲述了一下自己家人被仇人杀了。将详情全部复述出来感觉就像是将过去脆弱的自己翻找出来刨开展示一般,所以他从未做过。他一点也不想看到他人同情或者唏嘘的神情。 竟然和一个孩子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沈延心想,他真是和一个人在一起待太久了,都有点不像自己了。 仅此一次。 沈延在心中告诫自己。将玄阳抱起来,放回屋里的床榻上。他决定明日就劝玄阳回云清阁,看起来玄阳其实也想回去了,只是他需要一个台阶下罢了。 这样一来,自己的任务终于也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