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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洵丰十三年) 祁山在谢府以南数十里,高万仞,削云翳,巍巍入九霄。谢氏先民取中庸之道,祠堂居半山,于此远眺堪可揽尽南疆山川。 谢怀安上次入祠堂亦在孟秋。是日秋雨暂罢,山岚未却,落枫如一卷长毡铺满山径,剑侍沈一从家主行至山腰,一路无声。 须臾,谢怀安驻足于祠堂前,沈一即奉雪裘助他披上。他的面容几乎比狐裘素白,白得和悬在眉梢上的恭敬一般虚假,乃至笑意落不到实处:“之后的路,你就不必跟着了。” 沈一负剑而退。谢怀安目送这条常年缄默的谢家的影子离去,至他缩成山间蝼蚁,回身步入祠堂。 或因居于山林,祠堂阒静幽寂,萧索如凛冬。这寒气又蜕变为森森阴气,隔衣刺骨,令他重拾曩昔“亲戚”看他的眼光——同样沁凉、且无孔不入,仿佛给人搭建一座水牢,合该是他一介旁系子弟的归宿。 谢怀安每行进一步,此重逆氛更浓一分,待到里间,四壁所绘的十八罗汉竟也如罹邪气,面如鬼厉。内陈谢氏历代族长灵牌,他不行拜祭,径直走向离正中观音像最近的一块,饶有兴致绵视片刻,取出瓷瓶拔离木塞,朝灵牌上端方字迹浇去。灵牌“嗞嗞”冒起白烟,昭焯笔划辄被蚀得残缺不堪。他赏罢根本不可辨识的“承南”二字,抬步绕至观音像后的狭隘空道。 此处久无访客,蛛网暗结,唯一尊仿古铜鼎香炉擦得锃亮。谢怀安扣住双耳一旋,沉闷隆响震得整座祠堂隐隐惴栗。石壁互挤,扯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豁口,他记性向来不错,仅跟谢承南来过一回已昭晰其中机要,轻而易举破解数重机括。 除家主外,无人知晓祁山腹地尚有如斯瑰艳之所。殿堂似以水玉砌就,若长眠于山中之神祗;金柱有六,嵌以珠玉,其上古老符文蛇虺般延到地面,复在正中聚结。中心处厝着一方形似斗瓶的玉器,在随珠映照下透出柔润而诡谲的光晕。 玉器下方安放一具棺椁,谢怀安启棺,柳毅的魂似一刹上了他的身——雍容的谢家主总算浮上了凡人窥探仙神的敬慕与醉痴。而内棺里并无骨殖,除却一套玄红相间的衣袍,只轻飘飘地覆了薄薄一层土与屑。他不厌其烦地拢起蚁丘似的一小捧,俯身虔心亲吻,搂着那袭新制却蓄意做旧的长衣枕入内棺。 水沉香中,薰风妍影迟迟而来焉,谢怀安感到那人翠发泻于体肤,欢欣非常,而欢欣之余又生发求不得的灼怛焦渴,竟不敢出言挽留。他猜度那人最想听什么话,小声道:“你想要做的,我都已替你做了……你还怨我么?” 他耐心地等了几刻,觉着木香较此前馥郁,想来是她的回答,喜不自胜:“我就知道你不怨我!你从来不曾怨我!” 但这喜色驻得不久长,约莫是记起什么不合意的,霰子般散了。谢怀安扶棺坐起,仔仔细细将沾衣尘泥尽数归于内棺,又觉如此不够,截了段衣袂陪她,才恋恋不舍地盖棺:“你且等等……下次我来,必是功成之时。” 起身时环佩发出一记轻响,他以为是她应了,胸中悒怏一扫而光:“你觉着无趣?那我隔几日便来陪你……说好了。” 他不再多作逗留,提步循径走出殿堂。殿外俗世正是秋光大好,丹枫秀如红云。红云之外是一线清溪,而清溪之外便是南疆,置于峨峨太虚之下,不过弹丸之地。 只需合掌一握,转睫即碎。 或是由他……纳入囊中。 —— “近来境况如何?” “蒙王顾怜,已大好了。” “……连你也如此唤我。” 茴月撇下他眺望湖心竹楼:“大人已是王了。这十一年来,王不曾亏欠过任何一人,何苦揽下莫须有的负疚来。他要是还在这片土地上,不会乐见王因他自责。” “我从不曾懂他的心思,一如我料不到你有此决意。”梓虚疑道,“此事隐秘,你怎会知情?” “我苦苦央求阿爹,他才舍得漏了口风,至于将这咒诅转嫁己身的术法,阿邪早年就教过我。这滋味固然难捱,但想到我能为族人尽一分绵薄之力,心里头就松快一分。” “是他……难怪。” “阿邪向来聪明得让我害怕。说来奇怪,近来我时常想起他。是怎么——大人是不是也觉着,阿拾和他有几分相像?” 日晶映湖,金光流衍,清风徐来,遂由点织丝、由丝连片,一行飞雁影写入秋水,宛如片楮。梓虚重睫,被造化写下的无字书刺得发涩。 他没应她,多半在她意想之内;她也未必真心相问,多半是灰心后的咄嗟。 三人幼年相识,梓虚寡言,焚邪不舍常开金口,茴月便养了个善起话头的癖好。她娓娓道:“要不,王缘何令茴月助阿拾融入南疆?” 梓虚这回应得果断:“助谢拾是因我有所谋求,与焚邪无关。” 十余载参商,离人生死犹难卜,故友音貌亦不识。而欲从一人身上探寻他人痕迹,于人是不公,于己则是菲薄。谢拾的部分性情是令他感到熟稔,但仅仅两分还不足以使冷死的余烬复燃——他已无更多心火润养它。 茴月抟揉裙褶,踟蹰再三,隐含劝意道:“大人,阿拾是个好姑娘。” 梓虚:“天骨向善,命蹇时乖,奈何世事无常。” “也是呀。” 茴月合掌捧花,按族中祝福离人的旧俗往湖中抛去,梓虚接她之后洒了三捧。流水逐花,晏然而逝,依稀有几点泛金的碎屑,也不知带离了多少故人旧情。 “好姑娘”谢拾破天荒地缩在小楼里养神。 距那段终宿誊录经文的日子有几个年头,过了半载活人日子,一把骨头见缝插针地酥软成了半个懒鬼,一得假便想着多歇几个时辰。待她醒觉,早时晴日已退至溟沐细雨后,虽天色难辨,但估摸着近酉时了。 雨雾里立着条朦朣人影,与天光相逆。谢拾舌尖险些滑出半个字,但积习竟先于本能,扬手就是一发袖箭。 窗侧人稳当一接,夺命之物顿形同泥车瓦狗。 掌风逼来,谢拾侧头,一支精巧木簪好巧不巧傍鬓角落榻。她惊觉自己对此并不吃惊,任他连人带衾把她卷进怀中,素手寻到老地方依着:“怀安……” 蓄意矫饰出的媚态合着三分睡意,反倒显得天真稚拙。他心生爱怜,又实在疼她一副倦容,只捧着轻啄了下唇角:“再歇会儿。” 谢拾已清醒透顶,佯作困意未消道:“你怎么来了?族中守卫……还有谢家……” 谢怀安:“才过去一个春秋,连我的看家本事也忘了么?我要来见你,区区守卫还拦不住我。沈一以前来过南疆,有他跟着,倒也顺遂。”他看出谢拾不欲再会周公,揉按神聪助她醒神,“我后悔答应你了。” “怎么?”她享受他的服侍,舒服得眯起眼来。 谢怀安缄默片晌,思索如何打开话匣:“你也知我这个家主当得名不正言不顺,前家主即世,许多枢奥亦归于坟土,近日才推敲出十之六七。伯母之死牵涉南云五族与南疆宿恨,已非一人之私仇,阿拾,我担心你。” “我是匹驽马,认错了南北也死不回首,你束不住我的。” “我知道。”谢怀安温言以对,“我本就没想过要阻拦你。” 他确实迁就她,虽感念谢承南的教诲之恩,在她面前一直都以“前家主”相称。 她咬咬下唇:“你有什么打算?” “我已以谢家主之名邀南疆教王在南云一会,一是共解夙怨,二是探其虚实,但看他肯不肯赏光。五年前,我无力护好你;五年后,总不能再由你一个人——” 谢拾一指抵上他唇珠。 “谢怀安,你有时……”末几字湮于她唇齿,宛若袅袅轻烟,“可真够惹人厌的。” —— 梓虚收到谢怀安的信笺,过了数日方回书。 这几天他渐渐将部分要务移交焚术,并不允他向青芷长老求助。焚术固然被折腾得应接不暇,梓虚一样未得多少暇日,反而不务正业负上“坐师”的担子,料理完庶务辄权衡小徒能否“及第”;治得好与不好尚须逐条陈列,以待翌日另设考校。焚术平素亲近他,屡经磨砺,近来几到了谈之色变的地步。 教王殿至丑时通明依旧。 一夜谢拾在旁掌灯,险险迷瞪过去,见梓虚精神奕奕手不释卷,疑心他要把来生的劲头预先灼烧殆尽。他察觉烛光晃动,才留意到她,歉然道:“是我疏忽了,你——” 她搁下灯盏,脑中昏黑,倒还记得回话:“王一入神,天时尚且不顾,我这一小小活人又算得什么。王且安心罢,我不喜尸位素餐,有的是余暇为王挑灯。” 梓虚无可奈何挪开一沓卷册,无可奈何地细数这是第几次让步。相伴时日一长,她深知教王不喜在小事上与人为难,理直气壮地得寸进尺,以致他默许了她的肆无忌惮——殊不知妖女的无法无天是没底的。 “王近日如此局促,是忧虑南云之行生变么?不必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不只如此,我还知道王打算单刀赴会。” “王是否过于自恃了?你以为谢怀安会由你全身而退么?哦,不对,兴许你本就想着不告而别,若有万一,焚术也可替你守护南疆;你是否觉得,族人只需要一名护持南疆的教王,是不是伽罗梓虚都无所谓?” 他耳畔嗡嗡作响,迟迟才扯出一声嘶哑难听的笑音,近于惨然:“那谢拾是否觉得,梓虚已予你太多的信重,足够使你摅诚相待?……你便不能允我留一分隐衷么?” 谢拾先一愣,接着慢条斯理又恶劣至极地道:“有一类人,生而为圣,目己无所不能,认定阎浮万端苦难当由他负荷,而对宁为他肝脑涂地者,却吝于半毫挚诚,最令我厌恶。我呀,最喜欢逼他们撕去这副舍己为人的扮相。做圣人多无趣呢,堕魔了才好。”她温柔若水,语意如蜜,“何况梓虚开初即算计于我,不就是希望我摅、诚、相、待,心甘情愿地护翼那只凤雏么?我入局了,梓虚不该为此欢喜?” “各取所需,谈不上欢喜。咄咄逼人,当有所谋,不妨直言。” “南云之会,我要同行,这是其一;再匀我半日空闲,给阿茴送几坛花酿。”谢拾故意将双唇附来,后者坐怀不乱,她安适自若地绕过去熄了烛光,“最后一桩,省下点儿批答文书的功夫,和焚术好好聊聊。” 今为朔日,蟾辉隐没,星火几无。梓虚费了番气力才从黑夜里裁出谢拾异样纤瘦的背影——与她那日走入幽篁中一般孤伶伶,不见荏弱,却清癯得可怜。又听她自我讽嘲道:“赶紧趁早,你这会儿还拥有一个活生生的、愿为梓虚舍生的人,谢拾却再也不会有了。” 她说完,跌跌撞撞地飘了出去,外袍就落在这空荡荡的殿里。 梓虚没唤她回来。 他重燃灯火,摘下面具厝在桌案上。 几个时辰后,焚术惊从梦中跳起。 他忙昏了头,醒来还迷迷糊糊地琢磨今岁末的祭祀当如何置办。爱之深与恨之切未必泾渭分明,数日浸渍案牍琐事,竟焐出片缕不自察的兴趣。但这一趣譬若萤火,仅于混沌之刻堪堪闪烁一瞬,等他魂鉴朗朗又猛地一激灵,自以脑袋已全然不听使唤了。 外厢窸窸窣窣,本抑得轻微,但清晓时分听来颇类山魈幽语。 焚术悚然而出,又逢一惊:一人正阅那摊拾掇过的札记,神观端严,猜不出合不合意。他窥觑那张久不现于人前的脸容,惊疑不定:“梓……虚?”想起令他左右支绌的庶务,脊上就是一凉:“参见教王!” 这折亲乐变拘谨未修得炉火纯青,自然落入梓虚目中。他捐弃先谈族务的念头:“睡醒了?”话甫落,心忖这三字委实又冷又僵,容色却不觉更显严凌。 “醒了。王来得刚好,我恰有几处疑难……”焚术亦愈端谨,将教中人事逐条阐述,言无不备,条理井然,虽略嫌粗疏,却远非当日吴下阿蒙。 梓虚初时意不在此,但观焚术讲得切中利害,遂认真起来。一人诘一人答,札记复增,待诸事皆毕,双双误了朝食,梓虚索性就在药谷进了早膳。他幼时受严父教导,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焚术“一脉相承”守着这条规矩。他频频侧目,心思浑然不在饭食上,还错搛了淋蜂王浆的鸡卵,齁得食不知味。 梓虚徐徐刮去最末一丝蜂王浆:“为何心不在焉?”他蹙眉,“我让青芷停一日课业,爱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 焚术前一刻才敢断定这人是教王本尊——南疆少有人像梓虚这般嗜甜——这霎又不笃信了。他被“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砸得昏昏然:“你真是梓虚?莫不是在捉弄我?” 梓虚:“……改罢三日课业。” “……我一定是在做梦。”焚术神思恍惚,猛力揪了一记手背肉,疼得嘶嘶抽气,“真是梓虚?!” “莽撞躁佻,何堪大任……”焚术当即退了两步,梓虚心知犯了说教的陈病,涩然低喃,“她说得不错,我是苛责得过度了。” “教王?” “无事。” 面前是他看着成人的青年,长相虽肖似旧友,品度却判然迥异,眉宇间俱是一种希冀与自厌交织的黯沮。 错了…… 十一年前便错了。 大错既铸,无从补苴。纵然悔字成缺,他亦不会添上这残缺一笔。 “焚术,假若我不曾起意令你接替教王之位……”他踯躅难当,还是舍去腹稿道,“我记得,你曾立志纂一册采风录,数日后辄矢誓遍尝百草。” “小时痴话,哪能作数。我倒觉着做教王也挺有意思,‘筹谋于内,斡旋于外,经纬其民,呵驱其敌,展一己之鸿图,不负先人之遗命’。” “又是青芷的老调。”令人甚感怀念。 “但凡真知灼见,重弹千遍也不烦哪。”梓虚不以教王自居,焚术不再拘束,“你容我逍遥了好来年,这已足够了。只是闲者教务几如山倒……”多说无益。他摇摇头,“长老与我都很担心,要不是有难言之隐,你绝不会进退迫促。” “我需离开南疆几日。”梓虚道,“焚邪曾向族人探听南云风物,谢拾亦于前教王身侧见过一体貌相仿的少年,此行或有所获。” 焚术欣喜非常,不疑有他,更无从察知个中纰漏。梓虚已有端绪,不欲隳他兴致,问过起居,即回教王殿中。 启程前一日降雨,一夕夜风未能涤荡黏糊恼人的潮湿。灰云压顶,孽龙一般遮蔽日影,像灾戾的前兆。 谢拾如约来到汩溪。梓虚处在溪石边上,那条白蛇阴魂不散地据着他肩头,垂着头,瞧着有些凄惨,兴许是因他没给它分出半点关切。谢拾不声不响从后摄起它,眼明手快拧住尾巴尖儿圈了个结,快、狠、毒、准,大有狂风荡野之势。 梓虚不回头:“报一咬之仇不必急于一时罢?” “王不妨先问问它咬了我几口。”她干脆利落地把它甩到草垛里自力更生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谁晓得下次逮住它是什么时候。” 梓虚于心不忍解了围,白蛇哀怨地蹭蹭他的墨黑直裾,复恶狠狠一瞪谢拾。谢拾小人得志,它竟不报复,灰溜溜地遁进林木深处,没有回头的意思。 “何必与它计较。” 谢拾一针见血:“你都放它走了,往后我到哪里寻仇去?” “谢拾——”见是一副陌生脸孔,梓虚滞了滞才道,“你倒是思虑周全。” 谢拾摸摸假面皮,抿了下唇。 这张脸是她凭空塑就的,柳眉杏眼,青是青,白是白,微微一轮就漾起一种梅子般的青涩酸甜,眉尾柳叶似地轻扬,很有些涉世未深的“人畜无害”。梨涡恰如点睛之笔,不艳不媚,新荷般羞涩可爱——在熟稔她本性的人看来,即是难以言喻的可怖了。 “末流小技,不及恩师七分,岂敢在王之前班门弄斧。” 梓虚当然是乔装过的,但和谢拾这手瞒天过海的绝技还差得很远。他若有所思:“恩师……是授你针法之人罢?有徒如此,也属幸事。” “那是自然,除他之外,谁能有幸教出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谢拾得他夸赞,心情很好,礼尚往来道:“王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他递给她那件落下的衣袍,波澜不惊,像个逾知命之年的老衲,只是趁她移开视线时稍触了触微热的耳根:“时辰不早,动身吧。”